第100痛 波瀾慢慢沉寂
真相知道了太多以後,人往往會想回到曾經求知欲不那麽旺盛的時候,隻一杯酒,隻一輪月,共賞湖光春色,就已經是人間快樂天了。
“我倒是認識你的。”一開口,卻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我舔舔嘴唇,“你原先還算是有一個蠻高的地位,現在紆尊降貴,在侯爺府中呆著,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希望我爹沒有虧待他,甚至要多多善待他。
“還好,侯爺待我不錯,我這條命據說也是被侯爺撿回來的。”
“是嗎?”
他說起“侯爺”這兩個字的時候,會覺得“小侯爺”這三個字格外順口嗎?
湯擒的聲音變得沙啞很多,臉變了聲音變了,連以往驕縱毒舌的性格也去了三分之二,我真的在想,這還算是湯擒嗎?
但是我的感覺告訴我,他是的,他仍是的,不然我不會這麽心痛難受,內心漣漪也不會一滾再翻一滾,我好想抱住他訴說這段時日發生的一切事,好想告訴他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寶寶,可是我強忍住了。
“剛聽你彈琴,餘音繞耳,意猶未盡,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再為我彈上一首?”我試探著問。
他頓了一下,遲疑道:“有很多曲子我記不起來了。”
“沒關係,就算你隨意撥幾個音,我聽著也很舒暢的。”
可能是我的言談太過隨意,他別開了臉,將琴重新放好:“我記得最牢的隻有這一首曲子,還請皇妃不要見笑。”
我看了他片刻,心中的波瀾慢慢沉寂下去,緩緩低下頭,喃喃道:“是啊,我都是皇妃了,我的人生可真荒廢。”
琴聲悠揚響起,我的淚盈於眼睫,湯擒原先一副小白臉的樣子不單單是指外貌,而是他彈琴弄曲兒作詩書畫都很擅長,沒事還總愛穿著白衣,無論春夏秋冬都搖著折扇,被譽為民間最會用暗器的文人騷客,兼江湖上最有才情的兵器譜前三甲俊公子。
這是他在大岐的身份。
如今一切鬥毆變樣,但他仍能記得他最常彈給我聽的歌,他當時打趣我的毒舌話語仿佛還響在我的耳畔:“人醜就該多讀書,人慫就該多識譜,你懂嗎?別流著哈喇子靠近我,我這曲兒是彈給知音聽得的,隻是讓你順帶著一聽罷了。”
“敢給別人聽我就打死你!”還記得我當時馬上就跟他打了起來,從琴旁打到床上,翻天覆地地滾了一滾,最後才兩兩饜足,抱在一起,也算是忘了誰剛說誰慫,誰又妄想找別的知音……
悠揚地琴聲突然停了,湯擒很猶豫地收手:“你哭什麽?曲子很傷感嗎?”
曲子沒多傷感,令人傷感的是眼前人啊,我搖搖頭,又點了點頭,急忙告別:“失態了,抱歉。”
我這跟神經病一樣的出現又跟神經病一樣的閃退,估計會讓現在的湯擒聯想到我在後宮遭受了什麽非人的虐待,又或者他還會得出一個“宮鬥傷腦”的精彩結論。
唉算了,不想了,睡覺吧。
——
o00o——
我回到自己房門口的時候,看見關苗正在那等著,或者也不能說在“等”,隻是安靜的“守”。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一雙豹眼瞪得如銅鈴般,根本還來不及思考就向我邁了一步,最後可能是反應過來了有何不妥之處,他又訕訕地退了回去:“主子。”
“大晚上的你在這裝什麽遊魂呢?趕緊回去睡,”我朝他擺了擺手,“在汴京還有所擔心,可這裏是路不拾遺民風康健的地方,不用擔心。”
關苗沉默以對。
我進了屋,沒想到關苗也跟了進來,還自己把門閉上了,讓我好一陣奇怪:“怎麽了?”
他走近我,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如果你想哭的話……”
雖然我並不關心是不是真的想哭這個問題,但還是做出思索點頭的樣子,問關苗:“苗啊,你是不是吃錯了東西?我看上去是像脆弱地隻能以哭來尋求安慰的女人嗎?還需要你在這……給我留肩膀啊?”
“他失憶了,忘記了一切,如果你想讓他記起你,他就會接連著記起那些執念、絕望、悲傷甚至是怨恨,你不願意那麽做,也就不會去試著喚醒他的記憶,你將失去他……所以,你不哭嗎?”
關苗這家夥,真是修煉成人精了!為什麽能分分鍾說到我心裏去?
我側過臉,又將手往外揮了揮:“好啦,就你聰明,趕緊滾。”
我毫不保證我下一秒會不會就失聲痛哭起來,我隻想鑽進被窩裏將自己裹成一個黑暗中的肉球球,好好哭個痛快。失去愛人的感覺就像用刀劈開了你三分之一的身體,今後你就隻能不完整的生活著,隻是為了活著。
關苗不走,他執拗地留下,雖然一貫嘴笨,也不怎麽愛說話,偶爾說出來的話也都不是多中聽,可現在,他就像將所有的技能點都點到了嘴上,他對我說:“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我不會離開你,我陪你。”關苗頓了頓,大著膽子說道:“你……你可以靠著我。”
我:“……”
他一愣,還以為是自己的要求太過分,讓我生氣了,於是趕緊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你別生氣……”
我一把將他拉近,因為我是坐在椅子上,所以就把頭靠在了他的肚子上,眼淚嘩嘩如水一樣的流下來。
其實這個時候的哭已經不再動腦思考了,隻是單純地要哭要發泄。關苗渾身僵硬了一下,這才伸手去摸我的後腦,他真的挺不擅長安慰人的,因為我總感覺他是在摸狗一樣的摸我的頭。
哭了一會兒我就破涕而笑了,我把關苗往外推了一下:“苗啊,你沒吃飽飯嗎?怎麽肚子一直在叫?”
關苗的臉立即就紅了,硬梗著脖子道:“吃了的。”
“嗯,也是到了你長身體的時候,吃多少都會餓,這樣吧,你去廚房找點東西墊墊,不然餓著肚子也睡不好。今日就謝謝你了,我好很多。”我起身,背對著他,“人難免要割舍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我的心太大太貪了,肯定會受到懲罰。”
關苗聽不懂這些,但他還是不忘跟我保證:“無論什麽懲罰,都懲罰到我身上來,你一定會特別好特別好的!”
如此質樸的祝福,我收下了。
——
o00o——
次日這裏就又下了一場雨,簡直跟水鄉澤國沒甚區別,我撐著傘去街上晃了一圈,走累了進了間茶坊歇息。
老爹的封地聚集了很多能人異士,搞發明搞創作都不征稅,有一個靠賣自己發明的小乞丐搖身一變成了身有餘錢的良人,後來又擴大規模免稅開店,娶了媳婦又尋回了老娘,在這兒過得幾多風光。
這裏的人閑來無事,都愛來茶坊喝口茶,倒也不像汴京那些酸文人常愛吟詩作對附庸風雅之類,大家隻是在這裏聽聽說書先生講講天南海北從古至今的趣聞,就過得很快活了。
而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坊間談論的最多的,還是當今聖上“廢後”的話題。
“主子,要不……換一家?”寶珠擔心我聽到一些有關於我的是非,所以不想在這呆。
我倒覺得沒什麽,讓關苗去幫我點了瓜子花生,然後要了一壺上等的好茶,坐進了樓上的雅間———這是最完美的聽書位置。
聽說先生剛喝完大碗茶,摸了摸兩撇胡子就開講:“紅顏禍水啊紅顏禍水,她一個人,單挑了全部,整個後宮最厲害的角色都被她壓製在手中,不得不說真是個能人啊……”
一張桌子上的客人剛走,便有人出來打掃。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看見了一向驕傲的湯擒在此做工,我皺了皺眉。府裏不會少他吃穿,可是他早出晚歸的原來還是有自己尋事來做,那種感覺別提有多別扭了,他戴著半頰麵具,常被茶客欺負鄙視,但湯擒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手下不停在忙。
說書先生還在編排後宮的那點事兒,說得基本沒在道上,可見也是純屬道聽途說加上自我揣測,硬是把我說成了千年修煉得此人身的狐狸精一樣,讓聖上為我昏了頭。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湯擒,心中無限翻湧。
關苗站了起來:“我去把他叫上來?”
我搖了搖頭:“府裏不會少他的銀兩花,可是他還是要自己賺,也許是因為……他想和我們脫離關係。”
關苗稀奇地“嘖”了一聲:“為什麽呢?他傻了嗎?他什麽都不記得,卻有人供他吃供他穿,他怎麽還不滿意,還有野心?”
雖然他失憶了,但並不傻。我想是可能是因為我爹上次命他去汴京救我有關,他察覺到這是個難以填補的漩渦,所以不願意再呆在這裏。拿著我爹的錢離開他的品德不允許,所以隻好自己賺。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我總感覺像下進了我的心裏。
我選擇放開他,沒想到他也不由自主地選擇離開我們,離開我。
我得跟他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