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考較
當下分賓主落座之後，有丫鬟前來奉茶。
??張石頭一瞧，這正是萬俟萱的貼身丫鬟青芸。青芸這段時間一直隨自家小娘子隨侍在張石頭左右，大家早已相熟。親兵甲乙二人挺身佇立在張石頭身後，這時好容易看到熟人，忍不住向青芸擠了幾下眼睛。青芸看得有趣，想笑卻不敢笑，依然小心翼翼的將茶水奉上，抿著小嘴兒斜著眼神瞥了一下廳內正壁。親兵甲乙二人心領神會。
??原來這中國的堂屋有許多講究，也有多種布局。這間堂屋屬於穿堂式建築,有正門也有後門。正門進來後諾大的客廳，兩邊分別放置著幾張圓形圈椅和茶幾，中堂居中兩個梁柱，嵌一座太師壁，壁上麵懸掛著一幅山水畫，兩邊一副四字對聯：“忠孝傳家、詩書報國。”，上方一個牌匾：“知諫堂”。處處標榜著主人忠孝報國，直言敢諫的品德，這若與萬俟卨的人生寫照相映，須得在對聯上方加一橫批：“一派胡言”。
??太師壁前一張八仙桌，兩邊分別放著兩張更高規格的圈椅，圈椅下方還有腳踏，這是兩個正座，萬俟卨就坐在左手邊的圈椅上。張石頭則屬晚輩，坐於左側第一張圈椅中。甲乙親兵是沒有座位的，分立在張石頭身後。而萬俟卨的夫人程氏，卻是坐在丈夫身邊的一個錦墩兒之上。男女尊卑有別，於古代客廳中的座位和排次便可見一斑。
??而這太師壁左右及後側，均有通道可行，後麵還有一道後門。太師壁的背麵也放置有兩張椅子和方幾。這是供家中女眷或者不方便露麵的人在壁後等待或旁聽。又或是有達官貴人攜家眷來訪，壁前兩位家主男人相談，壁後則是夫人們敘話所在。
??秦檜家的中堂也是如此布局，他的老婆王氏是個罕見的權利欲極強的女人。最是喜歡坐在壁後，聽秦檜與朝中大臣或是各色人等商談，之後便是源源不斷的枕頭風，左右秦檜的決斷。有時甚至不等客人離去，便直接命婢女將自己的意見傳給秦檜，頗令秦檜無顏。然而俗話說得好：“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秦檜權傾朝野，卻拿這樣一個女人毫無辦法，還總是連連應道：“是極是極，夫人說的極是！”。雖然事後秦檜並不一定按照王氏的主見行事，但“夫人相公”的雅號，卻變的朝野皆知。
??秦檜懼怕王氏，有兩個原因。一是王氏出身豪門，是北宋著名宰相王珪的孫女，家族勢力龐大，秦檜頗為倚仗也頗為忌憚；二是在金國被押期間，秦檜與金國之間所有的秘密和苟且，王氏了如指掌。不但如此，王氏甚至憑借自己詩書傳家的底蘊，展開夫人外交，多方奔走於金國達官貴婦麵前，為自家丈夫遊說。可以說秦檜全家能全須全尾的從金國“逃”回南宋，王氏功不可沒。
??而丫鬟青芸將眼瞥向太師壁，不言而喻，就是告訴張石頭他們，自家小娘子就在壁後呢！
??萬俟卨向張石頭介紹道：
??“賢侄，這位是萱兒的叔父萬俟鬆，現為紹興府新昌知縣。自小也是個練家子。”
??張石頭又趕緊離座行禮，萬俟鬆從對麵座椅中起身，悄悄運力，上前扶住張石頭笑道：“賢侄無須多禮！”
??張石頭感覺到萬俟鬆那裏傳來一股隱晦而又奇怪的內力，隻以為是習武之人沒有將內力控製好的原因，也不疑有它。
??萬俟鬆以獨門內家心法試探了張石頭的修為後，心中有了計較。笑著對張石頭道：
??“賢侄，聽聞你在兩軍陣前經常隻用一招橫掃千軍，就將金兵打的抱頭鼠竄，是也不是？”
??“嘿嘿，這倒是真的。”
??“隻是這橫掃千軍，招式簡單粗暴，剛猛有餘而靈巧不足，賢侄為何如此喜歡這招呢？莫不是這橫掃千軍非我所知的，亦或是有什麽高深的心意法門相佐？”
??“哪裏哪裏，您說笑了。俺其實就是從小天生的力氣大，鐵棍配著橫掃千軍，俺用起來順手而已。俺是個粗人，哪裏會什麽高深的武功啊？”
??張石頭一臉的忠厚相，謙虛起來更是讓人覺得不是謙詞，而是確實如此。且這與萬俟鬆的試探結果相吻合，當下萬俟鬆心中大定：隻是一蠻力小兒罷了！
??萬俟卨接口道：
??“武學隻是小道，聖人之學方為大道！賢侄年少有為，將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僅依靠一身蠻武是不成的。豈不聞：‘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張石頭當然諾諾連聲，長輩訓話，小輩隻有聽的份兒。
??“聽聞賢侄在詩詞上也頗有造詣？”
??張石頭大窘，瞬間臉紅到了脖子根兒，擺著手連聲說道：
??“哪裏哪裏，俺就作了一首歪詩，耍著玩的，其實俺哪裏會做詩，伯父別取笑俺了。”
??太師壁後麵隱隱傳來一聲輕笑。萬俟卨幹咳了幾聲，皺了皺眉說道：
??“詩詞隻是抒發胸意、陶冶性情所用。那賢侄平日治學，所研讀的是《四書》還是《五經》、亦或是《春秋》？”
??此時雖已冬至，張石頭卻大汗淋漓。
??“這些古書俺隻是學過幾篇……”
??眼看萬俟卨的眉頭快擰成了疙瘩。
??“不過……不過那個啥，俺讀過《周易》。”
??“哦？”，萬俟卨的眉頭登時舒展開來。就連在旁坐著的程氏，都頗為動容。忍不住扯著萬俟卨的袖袍道：
??“老爺，能治《周易》，這可了不得啊！”
??《周易》又名《易經》，成書於西周時期，乃是群經之首。內容涵蓋天文、地理、政治、經濟、哲學、社會學、醫學、人體學、五行八卦等等等等，是中國古代文明之集大成者。然而此書卻是公認的最為晦澀難解、深奧玄妙。不是曠世奇才、治學大儒，誰人敢輕易去觸碰此書？到頭來隻能是自取其辱。但是古往今來，即使是曆代聰明絕頂的人物，一千個人對《周易》皓首窮經，卻能得出一千種解讀出來。
??張石頭敢稱治學《周易》，就已經把這一屋子的人驚得肅然起敬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誠不餘欺啊！萬俟卨心裏暗自斟酌了一番，正要開口向張石頭討教幾句，卻見張石頭接著說道：
??“不過，俺雖然看的是白話文版，卻還是一句也沒看懂……”
??此言一出，張石頭眼看著萬俟卨伯父的一張老臉由晴轉陰，瞬間變得黑氣森森。忐忑之下，張石頭本著亡羊補牢的精神脫口又道：
??“伯父，其實小侄還學過曆史。”
??萬俟卨陰沉著臉道：
??“好啊，看來賢侄倒是個雜學家，老夫這就請教一下。《史記》有雲……”
??這時一名下人匆匆進得堂內，向萬俟卨稟報秦相爺已經從側門進了萬俟府，萬俟卨立刻起身前去相迎。
??張石頭擦著大把的汗水，心道好懸！揍了秦檜的龜兒子一頓，秦檜臨門倒是卻救了自己一遭。看來秦檜還是有挽救的可能的！
??萬俟卨滿臉堆笑，迎向秦檜。
??“相公今日百忙之中駕臨寒舍，我卻不曾遠迎，實在是失禮之至。”
??秦檜身著便服，也抱拳向萬俟卨微一行禮。
??“萬俟兄太客氣啦！本就是秦某輕車便衣，冒昧登門，要來討萬俟兄府上幾杯美酒呢。”
??“哎呀，相公您倒是神算，那張石頭今日便是攜著皇上禦賜的美酒前來，這番您可莫要有甚推諉，定要多喝幾杯啦，哈哈！”
??“哦？看來這酒透著喜氣呢，難怪萬俟兄滿麵春風，這小子可入得你的法眼？”
??“哎，別提了！可謂是‘四體發達、頭腦簡單’。年紀尚小，家中又無父母管教，所以不知好歹進退，倒是讓相公您多有擔待了。不過這小子對長輩倒是持禮甚恭，待會見了他，您一定要多多教訓他幾句，讓他也知道天高地厚！”
??“好說，好說。嗬嗬！”
??兩人一路親密無間，有說有笑的走進中堂。
??程氏趕緊上前道福行禮，而後就退了下去。張石頭卻還端坐在圈椅上發呆。
??萬俟卨見狀，兩眼一瞪張石頭，喝到：
??“賢侄，還不過來拜見秦相爺，秦相爺隻是比老夫稍小兩歲，也是你的伯父呢！”
??張石頭心裏暗罵：“小樣，就你秦檜還想當俺伯父？俺要是有你這樣一個伯父，羞也羞死了！”
??心裏罵罵就算了，麵子活還是要做的。畢竟是來做客，還想挽救秦檜不是？於是躬身行禮道：
??“張石頭拜見秦相國。”
??秦檜微笑道：
??“免了免了。張將軍和我，也是不打不相識。老夫其實對張將軍也是仰慕得很呢。怪隻怪我教子無方，倒是讓萬俟兄的女兒受驚了。此番前來，就是要當麵向萬俟兄賠罪來的。”
??萬俟卨趕忙道：“相公這是哪裏話！令公子與我家小女相熟，兩人鬧著玩的，哪裏能當真呢？”說著眼神看向張石頭。
??張石頭心裏那個憋屈啊……無奈隻好向秦檜賠禮道：
??“那就是俺多管閑事咯……”
??這口氣聽得委實讓人心酸。萬俟卨又趕緊道：
??“年少輕狂，不免會行差踏錯。好在秦相爺雅量，不與你計較。今番在我府上相聚，這不正是相公剛才所說：不打不相識麽？”
??秦檜也和藹的笑道：
??“是極是極，都是自家人！”
??萬俟卨聞聽大喜，曉得秦檜態度如此隨和，不會再與張石頭過不去了。當下趕緊讓座，眾人於是坐定，秦檜與萬俟卨並排座於上首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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