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尷尬
韋氏在徽宗朝，僅被封為婉容，在欽宗當國時，為獎勵趙構出使金營，被封為賢妃。趙構即位後，韋賢妃被遙尊為“宣和皇後”，待徽宗、鄭皇後在五國城死後，遙上韋氏皇太後冊寶於慈寧殿。是後，生辰、至、朔，皆遙行賀禮。
??作為一個女人，她是靖康之難的受害者，男人無能，不能苛求每一個女人都要殉節殉國；作為皇室的女人，在敵國能夠生存下來，她必定有著異於常人的隱忍，必定吃了很多的苦；作為母親，她為了兒子的江山，想要抹殺掉自己在金國的屈辱醜態，也可以理解。
??韋氏的悲劇，是靖康那個時代的悲劇，是整個漢民族的恥辱。且先不說父兄姐妹慘死異國他鄉，僅一國之君的母親，被敵國當作性奴蹂躪十幾年。多少大宋臣民都難以釋懷，而趙構身為人子，卻生生咽下了這口氣，救回母親後依然對金國侍奉恭謹，這“忍”字功夫何其了得！一個民族若是連知恥而後勇的精神都沒有了，還談什麽複興、談什麽國格、談什麽脊梁！
??且不管怎樣，多少悲歡離合，總算換來了母子團聚。等到一眾官員前來參拜時，韋太後心情終於好了起來。畢竟回到國內，兒子是皇帝，自己是太後，趙多富再如何要挾，也不過是為求自保而已，主動權還是在自己的手中。韋太後暫時拋卻了心中事，笑嗬嗬地問道：
??“在北國之時，本宮便總是聽聞我南朝有一個戰無不勝的大小眼將軍，北國人畏之如虎，我等身陷北國之人，一旦聽到他的名聲，心中便多了許多回國的希望。今日這位大小眼將軍可在？快出來讓本宮瞧瞧，是否真如北國人所說的那樣，長著三頭六臂，有蓋世神通！”
??此言一出，百官一陣尷尬。今日大家能夠站在這裏共迎皇太後歸國，還不是靠嶽飛等幾名絕世帥才力挽狂瀾，數次擊敗金國的南侵，才讓金國不得已之下與宋議和，歸還皇太後的嗎？尤其以大小眼將軍嶽飛的貢獻最大，但也是下場最慘。此時皇太後這麽一問，哪裏有人敢接話！便是趙構和他身後的秦檜，也臉上紅的發燙。秦檜不是不要臉，不是不懂得羞恥，而是羞恥的代價過於沉重，無恥的回報過於誘人。
??尷尬的沉默了良久，韋太後感到了似乎哪裏不妥，為了緩解氣氛，便又笑著說道：
??“哪位是韓世忠將軍呢？”
??韓世忠已經拜為太傅，雖無官一身輕，但此次隨著趙構一同前來朝謁韋太後，故而就在秦檜身後的百官之中。聞言趕緊出來道：
??“回稟太後，臣便是韓世忠。”
??金國的被俘宋人，能夠從金人口中得知的兩個聲名顯赫的宋將，並真正受到金人普遍尊重和懼怕的，首推嶽飛，其次便是韓世忠了。這兩顆璀璨的將星，是那些身處遙遠的北國異鄉，過著生不如死的苦難生活的亡國奴們，可以咬牙堅持活下去的一絲絲勇氣來源。在場的文武百官，沒有人能夠體味到這兩人在韋太後十數年金國苦難生活中，占據了何種地位。
??韋太後極為尊敬韓世忠，與他相談甚久，心情也大好起來。言必稱“韓相公”，對韓世忠大加褒揚，稱有韓相公在，管教北國人不敢越過長江一步。當問到如今身居何職時，韓世忠隻好據實相告道：
??“臣如今任醴泉觀使。”
??韋太後聞言有些氣結，百官也是一陣尷尬，心裏話您老人家消停會兒吧，韓世忠已經是過去式了，除了身邊還有幾個親兵，他就一糟老頭子！
??韓世忠退下後，她忽然又想起一個人名，此人隻是近兩年才在金人的口中頻頻出現，她的金國丈夫、蓋天大王完顏宗賢，甚至因為他連續攻克中原重鎮，殺了不少金國大將，而氣得砸了桌子，把她兩個兒子都狠狠打了一頓出氣，這個人便叫做張石頭。
??“哪位是張石頭將軍？”
??張石頭聞言，趕緊出列見禮。
??韋太後一見之下大喜道：
??“如此小小的年紀，便勇冠三軍，金人皆言殺神、無敵小將軍。與大小眼將軍，還有韓相公三人，將金人嚇得膽寒。我大宋今後還有何憂？隻是本宮今日隻見了三將之其二，那個威名最著的大小眼嶽將軍為何今日沒來，是不是生病了？”
??張石頭實在忍不住，咬牙切齒說了出來：
??“回稟太後，嶽元帥今歲六月死於大理寺獄。”
??“什麽？”
??韋太後大驚，能將國家重臣置於大理寺獄而死的，隻有她的兒子了。想明白這一點，韋太後立刻怒了，臉色大變。轉身斥責宋高宗趙構道：
??“嶽飛是國家的棟梁，威名遠播，打得金人望風而逃！你為什麽要置他於死地？”
??趙構滿麵通紅，卻無言以對。秦檜見狀，不得不出來替趙構擋箭。
??“啟稟太後，嶽飛父子串通軍中將領，犯有謀逆之罪，其所言亦有欺君犯上、煽動作亂之嫌，皇上賜其死罪，已經寬大為懷了。”
??韋太後一看是秦檜，更是心中不滿。皇帝沒答話，宰相便自作主張出來搪塞，難怪趙多富說秦檜已經一手遮天。韋太後痛罵道：
??“本宮在金國聽得許多金人、乃至是王府下人們都說：‘嶽飛不死，金國危矣’。你身為宰相，竟然中了金人的離間之計還一無所知，何其愚蠢！”
??這句話簡直是太傷人了！若是趙構這麽說他，他秦檜還真有可能說些尷尬的話來揶揄他，偏偏皇太後說他，他隻有幹受著。國君，已經比臣子大了一個輩分，國君之母，她老人家罵你，你還想怎樣？天大地大，孝道最大。
??韋太後說完之後就憤憤然地表示要出家。慌得趙構趕緊跪在地上請罪，群臣也都跪倒一片，一起勸慰。韋太後這才暫時消了怒氣，但嶽飛之死對她的打擊，是在場所有人根本無法體會和理解的。
??兒子是皇帝，她沒辦法埋怨，宰相一手遮天，她也徒呼奈何。不然的話，換個人她早就下懿旨殺掉了。今日是與兒子重逢的第一日，韋太後心中雖然悲苦，但也要顧全大局，給皇帝兒子麵子。
??韋太後又想起了什麽，問自己的兒子道：
??“皇兒，為娘在汴京時曾有個潘氏懷有身孕。那孩子呢？”
??自古中國便有那“隔代親”，一想到自己的孫兒，韋太後心中急切了起來。滿眼期望的看著趙構，趙構卻痛苦地說道：
??“死了。”
??韋太後一愣，喃喃道：
??“死了……那為娘的其他孫兒呢？”
??太後回朝，必會索問孫兒輩，對此，趙構早有準備，這次他帶來了普安郡王趙瑗。聽到太後有問，嶽中麟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趙瑗，趙瑗於是從人群中出班，大禮參拜道：
??“孫兒普安郡王趙瑗，拜見太後娘娘。”
??趙瑗這麽有眼色，趙構心裏很高興。
??“快起來讓哀家瞧瞧。”
??可算看見親孫子了，韋太後仔細的端詳了一番，卻發現這孫子長得實在太秀氣，唇紅齒白、麵如冠玉，那俊美程度堪比一個美嬌娘。要說這種孩子，絕對是人見人愛，可偏偏韋太後卻喜歡那種陽剛氣十足的男孩。哪怕你長得粗獷，哪怕你長得肥胖，隻要你眼中有狼一樣的狠厲和剛毅，韋太後就會喜歡，可偏偏趙瑗這種俊美無比的奶油小生討不到她的歡心。
??這種喜好，和人的生活生存環境息息相關。一直生活在風平浪靜的和平年代，就比如嶽盼盼，對花美男的偏好是十分明顯的；可若對於韋太後這樣在狼窩裏含羞忍辱十幾年的女人來說，美，其實是一種原罪，而力量，才是救世主。
??所以即便看到了人見人愛的趙瑗，韋太後心中也並不是十分滿意，不過畢竟感覺見到了自己的親孫子，麵帶笑容的問道：
??“這就是哀家的皇孫？”
??這句問話，又讓趙構和滿場大臣們尷尬不已。老太太你可以喊趙瑗孫兒，可偏偏你不能喊皇孫啊！趙瑗這孩子身份尷尬，從小送給你兒子趙構撫養，可連管你兒子叫聲父皇都沒資格。沒立為皇子，自然便不是皇孫。
??沒人接腔，韋太後倒未覺察什麽，接著說道：
??“這孩子長得倒是蠻俊的，可惜看起來柔弱了些。是潘氏，還是哪個妃子所生？”
??哎呀老太太，今個是吃了尷尬果麽？這問題問得沒一個不刁鑽，沒一個不令趙構苦惱和尷尬的。趙構隻好低聲地回道：
??“母後，這是從秀安僖王趙子偁那裏過繼過來的。”
??“過繼……”
??韋太後驚訝不已，剛想張口再問為何要過繼，為何不見自己的親孫子，總算是話到嘴邊刹住了口，還用問嗎？
??從金國回來這一路，韋太後興致勃勃，自己這個親生母親在金國做了這麽多年的性奴，說實話，對當上了皇帝的兒子來說，是十分不利的。自己脫離了金人的魔爪，再將唯一的知情人趙多富殺掉，今後的日子，兒子不會再受金人掣肘，在眾多金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帶領下，理當發憤圖強、為自己這個母親報仇。自己的日子和國家的前途，會芝麻開花節節高的。但事實上呢？
??從昨天到今天，踏上了京城、見到了兒子，可以說噩耗連連。福國長公主不但沒有殺掉，反而被人反製，拿捏住了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從趙多富的口中得知，臨安府如今已經危機重重，宰相一手遮天，而皇城大內的安全，竟也在她趙多富的一手掌握之中；自己心目中的兩個救世主，一個被自己兒子殺了，一個被自己兒子罷了；最重要的是，趙構連一個親生兒子都沒有，這預示著什麽，預示著皇位的繼承權要旁落了，預示著她從金國臨走時，對宋欽宗趙恒賭咒說救他回來的誓言，成了個笑話。
??韋太後的心裏，隻剩下了一個字：
??涼！
??自此之後，韋太後雖不再堅持出家，但終身帶發修行、穿道服直至壽終。
??清厲鶚為此有詩雲：
??東朝鑾馭朔方歸，
??南麵方知樂事稀。
??可惜嶽將軍不見，
??深宮隻著道家衣。
??不過即便如此，在原本的曆史上，韋太後所發下的毒誓依然應驗，最終雙目失明，當然，宋欽宗趙恒也淒慘的病死在遙遠的五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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