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贖金
韋太後回朝了，但歡歡喜喜的絕不是她，而是一眾將韋太後迎奉回國的官員。這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美差，在韋太後平安入住慈寧宮後，人人都會得到封賞。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就比如王次翁。這個人是個陰謀家，與秦檜臭味相投。在他的自傳《王世傳家錄》裏，他洋洋自得而又詳細地闡述了是如何夥同秦檜解了三大帥的兵權，又是如何獻計將嶽飛誘騙至京捕殺。清代大史學家萬斯同憤然揮筆寫道：“若非《王氏傳家錄》，誰識奸謀由此人。”在曆史上落了一個“宋室奸人骨一坯”的罵名。
??王次翁自詡為一個成功的陰謀家，在別人那裏他喜歡趾高氣揚，但是在秦檜的麵前，他把姿態端得極低，雖然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卻對秦檜俯首帖耳、極盡恭順，而且言聽計從。秦檜對這個聽話的狗腿子也十分滿意，所以此次將奉迎扈從禮儀使的美差給了王次翁。隻需他去宋金邊界上將韋太後接回來，那便是妥妥的大功一件。
??原本的曆史上，金國是派遣完顏宗賢，也就是韋太後在金國的丈夫，護送韋太後回宋的。當年完顏宗賢納韋氏為妾的時候，曾經戲謔道：“自今以後，趙構須喚我阿爹”，而護送韋氏回國，金國居然選完顏宗賢做護送使，看起來並不像是為了體恤完顏宗賢夫妻兩人的離別之苦，好讓他們能在路上多一些話別的時間，反而更像是有意讓完顏宗賢將南宋君臣自上而下羞辱個通通透透；另一方麵以丈夫送妾室回娘家不再回來，而把兩個親生娃撇在北國，金國人尤其是完顏宗賢，真可謂是腦洞大開，在倫理親情上果然像是窮山惡水裏還未開化的半野人。不過這個時空裏，好在完顏宗賢已死在西夏內戰的戰場上，趙構母子也可以少一些尷尬了。
??金國不再是任命完顏宗賢為護送使，而是派遣使者劉祹、高居安護送韋太後南歸。當行至燕京時，金使一行就借口旅途勞累磨磨蹭蹭，不願意趕路。韋氏擔心日久生變，於是向金人使者借了黃金三百兩賞賜金人，並且承諾到了邊境連本帶息還六百兩。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金人得了賞錢再也不提辛苦，一路風風火火自山東東平登舟南下，渡過淮河，將韋太後一行送入南宋境內。
??一到了南宋境內，看到以王次翁為首的、南宋規模浩蕩的奉迎使團在那裏迎接韋太後，金人使團便提出了歸還借金本息的要求。六百兩黃金，相當於六千兩白銀。對於大宋皇家來說，實在是九牛一毛，還抵不上秦檜的兒子秦熺打造幾套精美酒具的錢，不值一提的事情。可是王次翁竟然推三阻四的不答應，這令金人使團勃然大怒，索性扣住韋太後，在邊境線上紮下營盤不走了。
??不是王次翁拿不出六百兩黃金，也不是擔心事後韋太後賴賬不還，而是他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借錢給韋太後，可能會令秦檜誤會自己這是在有意巴結奉承太後，想要趁機改換門庭。在沒有得到秦檜的許可前，有錢也不敢借。狗腿子當到他這份兒上，的確令人感動。但這卻惹惱了秦檜的大舅哥王喚，此人是秦熺的生父，他去勸過王次翁好幾次，無奈王次翁隻是不答應。眼見事情就會鬧得不可收拾，三天後，王喚與手下人七湊八湊，眾籌了一把，這才將六百兩黃金的贖金，足額交付與金人。
??此事在奉迎使團中鬧得沸沸揚揚，韋太後回朝後心情鬱阻，本來都想好了要狠狠地向兒子告上一狀，但最終懶得再搭理此事了。可是韋太後娘家的兄弟韋淵見到趙構後，添油加醋的告了王次翁一狀，這令趙構萬分震怒。
??秦檜已經騎在了他的頭上，可是如今他的一個爪牙，帝國的參知政事，竟然為了巴結討好秦檜，而將皇帝的母親棄之不顧。一國之太後，居然連區區六百兩黃金都不值，甚至還沒有秦檜的一句話份量重，這是一種赤裸裸的羞辱！
??趙構在早朝上大發雷霆，要借王次翁的腦袋，向秦檜一黨宣示自己的權力，當殿便要殺了王次翁。王次翁嚇得魂飛魄散，跪地不敢言，但秦檜知道這是王次翁觸了趙構的逆鱗，也的確是他將趙構母子欺負的過火了。這麽好的狗，秦檜喜歡，更不會見死不救。王次翁若是被趙構一刀砍了，將來朝堂上便會有兩種聲音，這是秦檜絕對不允許的。所以在秦檜的慫恿下，百官出來了一大片，紛紛進言請趙構寬恕王次翁。趙構執意不準，鐵了心要立威。
??有牛逼上天的“天下第一爹”撐腰，秦熺這種二世祖，其實什麽事都敢做、什麽話都敢說的。眼見趙構心意堅決，秦熺奏道：
??“啟稟陛下，王大人忝為此次的奉迎扈從禮儀使，平安的將太後娘娘接回宮中，正是普天同慶之時，皇上要殺王大人，豈不是將所有祥瑞破壞殆盡，甚至將來會給太後娘娘引來什麽血光之災也說不定呢？”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敢這樣威脅帝王，已經完全撕去遮羞布了。別人怕他，張石頭卻一點兒都不怕，聞言大怒，指著秦熺的鼻子罵道：
??“秦熺你奶奶個腿兒，你敢再說一句大不敬的話，信不信俺張石頭一巴掌拍死你！”
??秦熺天不怕地不怕，感覺整個地球都能揣在他兜裏，可偏偏張石頭是他的命中煞星，但在朝堂之上，秦熺還是有些底氣的。被張石頭這麽一罵，撅了噘嘴，有些不服道：
??“粗鄙之人！朝堂之上竟也口出穢言，本官乃是榜眼出身的進士，不與你一般見識。有時是奶奶的腿，有時是奶奶的腳，連罵人你也沒有章法，切！”
??自從成了秦榜眼，秦熺似乎整個人都得到了升華。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時候，不再是一臉淫笑的暴露出下體，而是在暴露出下體的同時，恭敬地行禮道：
??“在下秦熺，敢問小娘子可願與今科榜眼共度春宵？”
??雖然迎接他的依然是響亮的耳光，但秦熺感覺自己的學格、人格、逼格，都有了質的飛躍。
??被一個不學無術的無賴加流氓鄙視，張石頭差點崩潰，一瞪眼道：
??“哎呀呀你個鱉孫！就你也想裝成人五人六的樣子，信不信俺弄死你？”
??秦檜氣得差點吐血，一邊喝止秦熺，一邊趕緊出班奏道：
??“啟稟皇上，秦熺年少輕狂，出言無狀，所說之言對陛下、對太後都是大不敬，老臣不敢包庇，隻願父代子過，懇請皇上降罪老臣，便是千刀萬剮，臣絕無怨言。”
??趙構氣極，反而冷靜了下來。秦熺的話，抄家滅族都夠了，可是他真敢在秦檜頭上動土嗎？在朝會上和秦檜翻臉，除了像張石頭這樣極少數的官員會幫他幾句，隻會讓自己受到百官的群攻，白白丟了臉麵和帝王尊嚴，何況金國使團還沒走呢！
??秦檜見趙構沉默，趕緊又說道：
??“啟稟陛下，王大人一時糊塗，但也並未犯下什麽十惡不赦之罪。依臣的意見，不如這樣，金國護送使團不日便將返回，陛下何不讓王大人戴罪立功，充任報謝使，隨金使一道出使金國？”
??趙構依舊沒有口頭妥協，怒氣衝衝的站起來道：
??“王次翁這樣的高才，我南朝怎能用得起！”
??說罷拂袖而去，內侍趕緊拉著長腔唱道：
??“退——朝——！”
??沒有再說別的，顯然王次翁的狗命，算是保住了。
??下了朝，王次翁來到秦檜的宰相值房，跪地叩首道：
??“多謝相公救命之恩，王次翁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相公之萬一。”
??秦檜歎了一口氣道：
??“哎，此番實在是……”
??王次翁趕緊接口道：
??“此番是下官行事不周，今後定當改正。”
??秦檜卻忽然一笑道：
??“你沒有做錯。”
??王次翁一聽這話，心花怒放，看來這一步棋也算是走對了。得罪趙構不一定死，但得罪了秦檜必死無疑；而得罪了趙構但同時取悅了秦檜，那麽就一定死不了。不過秦檜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剛好起來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王大人，不是老夫不幫你，此番你的確是將皇上得罪得狠了。老夫能保你性命，但朝堂之上，你已不適合呆下去了。本來想讓你充以報謝使，去金國轉一圈兒，好讓陛下消消氣，可眼下看來，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請辭吧，老夫會為你安排好退路的。”
??第二天一早，王次翁便上了請辭的折子，趙構陰沉著臉，總算是答應了。於是在秦檜的庇護下，王次翁得以在廟堂全身而退，以資政殿學士奉祠而歸，前往明州居住。
??明州，便是現如今的寧波，在臨安府的東南方向，有四百裏的路程。秦檜為了向其他爪牙樹立一個完美的主人形象，特意為王次翁撥了二百名臨安府兵護送其前往明州。
??紹興的臥龍山，與紹興城內的蕺山、塔山鼎足而立，為紹興城平添許多氣勢，以盤旋回繞、形若臥龍而得名。越大夫文種葬此，又名種山，規模宏大的古跡越王台便在臥龍山上。這裏風景極美，又頗多古跡，還有許多唐宋刻石，可謂是個文化聖地。但是自北宋末年，這裏便盤踞了一小撮強盜，近些年又來了一夥倭人，與山上的強盜合流，人數達到了數十名。這夥匪徒經常劫掠紹興周邊地區的過往行人、商賈，甚至還和海上的強盜有些來往，官府也組織過數次圍剿，他們雖然都不是什麽悍匪，但行蹤飄忽，善於隱藏蹤跡，竟也拿他們毫無辦法。
??南宋初年，隻要上山扯起一麵旗子，都自稱是義軍。所以這夥山匪也不例外，號稱是“臥龍軍”，但打家劫舍卻從不手軟。因力量薄弱，倒也不是十分囂張，隻撿一些落單的行人、商賈下手。所以有著二百多人隊伍的王次翁，根本沒有將這夥山匪放在眼裏。
??可是，偏偏在他們進入臥龍山後，便再也沒有消息。紹興知府知道不妙，立刻派兵入山搜尋。最後終於在山坳中發現了他們二百多具被野獸撕吃得殘破不堪的屍體。不但二百府兵全軍覆沒，王次翁一家三十六口也無一幸免。
??這件事發生後，整個朝堂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按理說，行凶者最大的嫌疑，便是臥龍山上那群山匪，可滿朝竟無一人提請朝廷發兵征剿。因為都知道臥龍山上的土匪勢力單薄，根本不敢去劫掠一個有著二百名士兵護佑的隊伍。王次翁一家也許帶了不少金銀細軟上路，但真正死因絕不是他的財寶，而是他的仇人。
??誰最恨王次翁呢？
??當百官望著禦座上麵對王次翁的死波瀾不驚的皇上，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後還是趙構袍袖一揮道：
??“豈有此理！一群小小的山匪，竟敢殺害朝廷官兵，著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李顯忠，派一部兵馬，克日將其剿滅。”
??百官對皇帝一片頌揚之聲。
??趙構心裏知道百官是怎麽想的，但是他一點也不介意百官甚至秦檜，將王次翁的死都算在他的頭上。事實上，王次翁將趙構母子羞辱到這個份兒上，趙構已經恨其入骨。王次翁的死，無論是誰下的手，趙構都樂見其成。算到他的頭上，那更好，正好可以震懾百官，尤其是那些秦檜的忠實狗腿子。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