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無物常駐
「到海邊去,那裡有我們的船!」亞里士多德聽到了色諾克拉底的聲音。一陣急速地飛行讓他頭暈目眩,這已經超過了他身體運動的極限。他看到斯彪西波的身體再次騰空而起,他身前的所有物體都陷入了一瞬間的停滯,隨後高速地運動起來。磚石、草木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向著對面的智術師直擊而去。
「對啊!」亞里士多德心念一轉,「『一切皆流,無物常駐』意味著運動是永恆的,但它並沒有規定事物應該如何運動啊!如果利用好自然物體的運動規律,也可以藉助這個原理反過來攻擊對方!」
「別愣著了,快走!」阿里斯提波的聲音傳來,「他攔不住的!」
「什麼?」亞里士多德剛剛自以為找到了對方技藝的缺陷,但馬上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時他的腳下再次不自主地動了起來,同時阿里斯提波說道:
「努斯的力量差距不是單純依靠技藝就可以彌補的!不管是操縱元素還是自然物體,都需要耗費努斯的力量,這些力量用來做什麼?當然是用來對抗物體的自然運動!而對方所做的,只是在加速這種自然運動的傾向,換句話說,對方要做的事情更省力!」
「而他本來就比斯彪西波的努斯更為強大……」亞里士多德也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是說,斯彪西波目前所做的都是一些無用之功,根本不足以阻擋對方的攻擊。
「不要讓他爭取來的時間白白浪費掉。」艾斯齊納也附和道,「現在得快點趕到碼頭!」
當幾個人趕到港口的時候,他們看到阿其得謨已經駕駛著來自塔蘭頓的船在岸邊游弋了。城內的混亂導致海岸邊的守軍紛亂不堪,根本沒有人顧及在被破壞的棧橋邊遊盪的船隻。亞里士多德似乎是被扔上甲板的,他努力站穩腳步,才看到狄翁、優西比烏斯和色諾克拉底已經站在船上。
「斯彪西波呢?」狄翁脫口而出,「他怎麼沒有跟上來?」
「他們來了。」色諾克拉底沉聲說道。接著,眾人看到了一股滾滾的煙塵朝著港口方向湧來。在漫天的煙塵中,兩個人影在空中顯現出來。斯彪西波與埃菲索的智術師隔空相對,儘管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接觸,但現在看起來都已經狼狽不堪。
「準備弩炮!」阿其得謨下令,巨弩再次出現在船頭,他屏氣凝神,將箭頭瞄準了對面的智術師。而斯彪西波也正好雙腳落下,踩在岸邊的礁石上。在漸漸平息的煙塵中,對方的智術師也暫時停止了攻擊。
「這就是柏拉圖的弟子嗎?」他高聲笑道,「你很不錯!但遺憾的是,今晚就到此為止了。」
「到此為止的是你吧!」隨著話聲,一陣巨物的破風聲由遠及近而來,一支巨大的弩箭直直地射向智術師,當他的身體開始閃避時,另外一支也已經緊跟著襲來,目標正是他將要落地的地方。
「用量地術精確地計算了我的位置和運動的軌跡嗎?你們或許真的有點兒本事。」智術師並不慌張,他的雙腳落地的同時,身前的砂石突然膨脹起來,像一面牆一樣抵住了弩箭的攻擊。巨弩擊碎了牆壁,卻深深地插在了地上,但敵人的身體卻趁著箭矢這一瞬間的停滯已經滑出很遠,輕巧地躲開了這一擊。
「可是這遠遠不夠啊!」埃菲索人將右手伸出,在空中一握,那隻巨大的弩矢開始劇烈地搖晃,然後漸漸豎起,最後將尖端指向了海上的船隻!
「小心,他的目標是我們的船!」阿里斯提波發現了對方的意圖,急忙提醒船頭的阿其得謨,而後者再次拉開了巨弩,小心地瞄準了對方。
瞬息之間,智術師掌握的弩箭已經射出,而與此同時,阿其得謨也釋放了弓弦。兩隻弩矢在空中交錯,擦出一串火花。但是向著船隻襲來的弩箭並沒有因為這一擊而偏離軌道,而只是稍微偏轉,仍然向著塔蘭頓的艦船砸下來。
「怎麼可能!」阿其得謨一陣失神,他驚訝於自己明明已經計算得足夠準確,但對面的弩箭好似不遵守物體飛行的規律,軌跡飄忽不定起來。
「無物常駐!對了,連物體運動的規律也不是不能被變化的!」亞里士多德突然想到了其中關鍵,「埃菲索人所說的變動,到底是什麼?」
「這個有秩序的宇宙,不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神所創造的,一切都遵循著那永恆的邏各斯。」阿其得謨默默地念道,「邏各斯,不就是運動的規律嗎?」
「它是規律,但並不是數學的規律!」亞里士多德說道,「赫拉克利特說,火與萬物相互轉化,但這種轉化是如何實現的並不為人所知,這種隱秘的關係,就是為邏各斯所規定的!」
「什麼意思?」阿其得謨來不及思考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因為那隻弩箭已經來到了他們頭上,阿里斯提波、優西比烏斯和色諾克拉底同時動手了。阿里斯提波製造了風與水的屏障,但弩箭在空中跳上跳下,竟然穿過了屏障繼續向前;優西比烏斯知道「飛矢不動」並不一定對面前的弩箭有效,於是對船隻本身施加了「阿喀琉斯追龜」,但這隻有短短一瞬的效果,而弩箭眼看就要擊中甲板了。
「快閃開!」阿其得謨大叫,但有兩道影子逆著眾人逃離的方向迎上了那隻弩箭。色諾克拉底的長鞭率先捲住了箭桿,他用力拉起弩箭,但一股巨力在猛烈地與他的拉力對抗,並漸漸佔據了上風。那隻巨型弩箭不可逆轉地向下運動著,下一刻便落在了甲板上。
「嘩啦——」一片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但預想中的震動和漏水並沒有到來。人們定睛看時,那隻弩箭的木杆已經碎裂成一片片木片,而沉重的箭頭彷彿一灘泥一樣散落在地上。
「咳咳——我對它使用了變形術。」在那堆木片下,阿里斯提波掃了掃頭上的木屑,站了起來。他大聲咳嗽著,「終究是自然物,脫離不開形式和質料嘛。」
「咚——」就在眾人鬆了一口氣之時,卻又是一聲巨響。漫天的煙塵籠罩了港口,人們只看到一道藍色的強光在煙霧中穿梭,接著就是巨大的爆炸和破碎的聲音。
「不好,是斯彪西波!」阿里斯提波很了解這位學園的接班人,很少人知道的是,他陰鬱的氣質下隱藏著一顆狂暴的靈魂。這種暴怒很少砸世人面前顯露,但一旦點燃,就必將怒火燎原,哪怕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他在使用大範圍的變形術!」阿里斯提波看出了端倪,「他試圖將周圍的一切都變成火元素,而這對他的努斯將是巨大的消耗!」
「而埃菲索人擅長的不就是火嗎?」亞里士多德驚訝地問,「世界是一團永恆的活火,這不是他們所堅持的原理嗎?」
「正是因為世界是一團永恆的活火,這對於他和我們才有著同樣的效力。」阿里斯提波答道,「因為火遵循的邏各斯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說的邏各斯,就是邏各斯本身,哪怕是赫拉克利特自己,也不能違背這種邏各斯而行動!」
「所以,火的運動是對方不能更改的,只要將大火布滿整個海岸,那麼對方也無法無視火焰的阻擋來追趕我們?」亞里士多德驚嘆,「利用對方的理論反過來攻擊對方,這就是高超的愛智者應該具備的德性嗎?」
「那個小子這樣做可不是因為德性,而是因為發瘋!」阿里斯提波氣急敗壞地說道,「他在享受這種破壞的快樂!快!我們得趁著在他把自己點燃之前,把他帶回到船上來!」
「不用擔心,他會回來的。」色諾克拉底望著在海岸邊蔓延開來的藍色火焰,平靜地說道,「因為老師不在,斯彪西波絕不會丟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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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會回來的。」斯彪西波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船上,他的衣衫破損,頭髮打綹,蒼白的面孔上滿是黢黑,但兩隻眸子依然熠熠閃光。
「快開船!」阿里斯提波無心搭理這位晚輩,只是催促著船上的水手,「那傢伙會追上來的!」
「他的技藝只能在一定範圍之內施展,如果離得足夠遠,是不會被他影響的。」斯彪西波異常冷靜地說道,「我觀察了他的每一次出手,他一直在操縱自己身邊的物體,而要操縱稍遠一些的物體,就需要更長的時間,這樣看來,他的技藝必然有距離的限制。」
「只要跑得足夠遠,他就追不上我們,哈哈!」阿里斯提波笑道,「朋友,你終於說了一句正確的廢話!」
阿其得謨的船開始飛速向海上移動,敘拉古的海岸漸漸變成了一條線,只有藍色的火光還在夜空中閃耀。直到這時,斯彪西波才倚靠著船舷緩緩坐了下來,有兩道血痕從他的鼻孔汩汩而下。
「你有努斯面臨枯竭的徵兆!」阿里斯提波將手掌按在了他的頭頂,「不能再這樣拚命了。」
「哈。」斯彪西波閉上了雙眼,彷彿夢囈般吐出了一聲輕笑。
……
快到黎明時,海上開始下雨。烏雲密布看不出天亮的時刻。經歷了一夜混亂的眾人漸漸平靜下來,他們開始適當休息,恢復精力,準備應對未知的挑戰。狄翁卻毫無倦意,他站在端坐船頭的斯彪西波身邊,手扶著船舷,一動不動。他的嘴唇緊閉著,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敘拉古的方向。
「我們要去哪兒?」狄翁突然問道,「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
「這是條塔蘭頓的船,當然是回到它來的地方。」斯彪西波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他。
「這也在你的計劃之中嗎?如果行事不順,就退回到塔蘭頓?你又怎麼知道那裡會收留我呢?」狄翁的聲音微微顫抖,「塔蘭頓和敘拉古是盟友,沒有必要為了我破壞兩個城邦之間的關係。」
「塔蘭頓就是阿啟泰,阿啟泰就是塔蘭頓。塔蘭頓是敘拉古的盟友,但阿啟泰是學園的朋友。」斯彪西波緩了一口氣,「你知道那句話嗎?『塔蘭頓的朋友有債必償』。是朋友,而不是盟友。」
「就算這樣,我的軍隊都被丟在了敘拉古。」狄翁說道,「我的榮譽、權力和追隨者,都被我遺失了,沒有他們,我要怎麼實現我們的理想呢?」
「諸神在上。」斯彪西波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了這樣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接下來,船隻開始了劇烈的震動。
「該來的還是來了。」斯彪西波睜開了眼睛,在他的眸子里,映出了藍黑色的海水,以及突兀地出現在海面上的東西。
「這個傢伙……」阿里斯提波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它沒有被我們殺死,而是在這裡等著我們?」
亞里士多德也看到了海面上升起的巨物,從那富有壓迫性的軀體上,他看出了那個東西的實質——那正是他們從塔蘭頓到敘拉古的海路上曾經遇到過的海怪,只不過明顯少了一條腕足。
「算了,既然我們曾經打過它一次,就能打他第二次!」阿其得謨陰沉著臉轉動著弩炮的軸承,「一個噁心的怪物罷了!」
「等一下,情況有些不對。」亞里士多德急忙攔下了他的動作,「它正在快速地遊動,但並不是沖向我們,而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驅趕它?」
「什麼?」一經提醒,阿其得謨也發覺了海怪的異常,常年出海的他認真地觀察了一下海水,驚叫道,「海水突然變渾濁了!這說明,海底發生了一些事情,而這種變化足以讓巨大的海怪逃離這片海域。」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亞里士多德問道,但接著他就看到了更為驚人的一幕,一片如山一樣的海水形成了一個巨幕,如野獸一般向著這裡奔騰著。
「是海嘯嗎?」在船隻劇烈的搖晃中,狄翁驚呼道,「怎麼會有毫無徵兆的海嘯?」
「我們的船並不畏懼海嘯。」阿其得謨的眉頭擰在了一起,「但我看這不像是海嘯,而是海水在逃跑。」
「這是什麼話?海水還能有逃跑的意識嗎?」狄翁不解地說。
「大洋神女因為懼怕宙斯的追逐,在四海之間奔逃,諸神也不能阻止宙斯將她吞噬。」阿其得謨念道,「赫西俄德所記下的,並非他的想象,在聖書的預言中,諸神所經歷的一切,都將再次降臨。」
「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啊!」狄翁徹底糊塗了,他看向斯彪西波,「你來給我解釋一下吧!」
「快躲開!」狄翁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自己推開,他一下子跌坐在甲板上,接著他看到這艘船隻的桅杆從中間折斷,傾覆而下,正好砸向他剛剛站立的位置,而離他最近的斯彪西波把他推開了。
「斯彪西波!」回過神來的狄翁突然想到這位朋友此刻完全無法施展智術,甚至比一般人還要脆弱。他焦急地看向桅杆擊中的位置,斯彪西波就趴伏在那裡,整個下半身都被桅杆壓住,沒有一絲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