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怒海孤生
「斯彪西波!」狄翁大叫著撲向碎裂的桅杆處,這時人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阿里斯提波迅速來到了斯彪西波身邊,他伸手攔住了撲上前的狄翁,說道:「停下,不要碰他!」接著,他俯下身子,伸出了手掌,緩緩地按在了斯彪西波的身上,四處探查著。
狄翁焦急地看著昔蘭尼人,迫不及待地說道:「他怎麼樣了!」
「小點兒聲。」阿里斯提波收回手掌,「他的身體內部大量出血,但最嚴重的是他腰部的骨折。我可以使用技藝讓他止血,但這樣就會有一個問題。」他看向亞里士多德,「以你的經驗,如果停止他的體液流動,會怎麼樣?」
「如果體液停止流動,就意味著他的身體各個器官停止了營養運動。」亞里士多德說道,「而營養是靈魂的一種功能,如果營養運動消失,他會死。」
「如果將他的身體從受傷處分為兩部分呢?」阿里斯提波皺著眉頭,「保留他主要臟器的體液循環,但阻止他腰部的血液流通。」
亞里士多德跪在地上,檢查著斯彪西波。而後者面色蒼白,雙眼緊閉,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目前看來必須如此。」他抬起頭來,「必須儘快將他的骨骼恢複位置,止血,但同時,不能讓他的體液再更多地流失了。否則他一定會死。」
「那就這麼做啊,你們在等什麼?」狄翁喊道,「以你的技藝應該可以做這些啊!」
「你聽明白了嗎?」阿里斯提波看了看狄翁,「阻止體液流向下半身,就意味著他的整個下肢功能都會停止活動,而在他的骨骼和血管恢復的過程中,這個狀態會一直持續。而當活動中止一段時間之後,很可能無法恢復,這就意味著,他將永久地下肢癱瘓。」
「怎麼會這樣?」狄翁呆住了,「您是傑出的自然學家……怎麼會無法保住他的雙腿呢?」
「我只懂得原理,卻不懂得如何讓人恢復健康。」阿里斯提波用下巴指了指亞里士多德,「他才是醫生,你應該問問他。」
「時間來不及了。」亞里士多德此刻卻緊緊地注視著斯彪西波的胸口,「必須阻止他的體液流失,不然他馬上就死了!」
「你動手吧,我來輔助你。」阿里斯提波也跪在了地上,「你們其他人注意防護,還有。」他看了阿其得謨一眼,「你說過,這艘船是絕對安全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的神情變得異常嚴肅,「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不用想了,快看!」一旁的優西比烏斯突然大叫道,「那是什麼!我們見過那個!」
亞里士多德抬頭看去,之前波濤翻滾的海面上此刻倏然恢復了寧靜。他看到海水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銀光,但這光在一瞬之後便消失了。他們頭頂的天穹似乎也一下子變暗了,儘管在另一邊的天上還掛著太陽。亞里士多德似乎看到了一道細線貫穿了海面,而且在向前遊動,在這條線經過的地方,海水變得平靜而黑暗,那裡的一切波動都停止了,只剩如死一般的寂靜。
他又看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黑潮!是黑潮啊!」他驚叫著站起身來,差點把一旁的阿里斯提波撞倒。
「是西西里的那片山谷里出現的黑潮,我沒聽錯吧!」阿里斯提波緊張地站起來,「諸神在上!真的是那種景象!」
「你們說的黑潮是什麼?」阿其得謨還沒有理解幾個人緊張的原因,就被阿里斯提波緊緊抓住了,「來不及解釋了,年輕人,我們要逃,離那條線越遠越好!快點,讓這條船飛起來!」
阿其得謨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先是讓人將折斷的桅杆拋下大海,接著一片金色的屏障籠罩了整個船身。船上的乘客感到腳下發出吱吱呀呀的摩擦聲,而他們身邊的景物正在飛速地後退。
「別愣著了,我們還得趕緊救他。」阿里斯提波拉了一下亞里士多德,「你先讓他止血,擺正碎裂的骨頭,然後我來修復它們。」
「是。」亞里士多德立刻埋下頭去,用手摸索著探查斯彪西波斷裂的骨頭。「有一段腰椎碎了。」他小聲說道,「這些碎片很難被複原。」
「我們不是希波克拉底,沒法子打開他的身體。」阿里斯提波頭也不抬,「先固定住,以後再想辦法。」
「背部的兩根肌肉斷裂,我已經止血並對齊了它們的纖維。」亞里士多德忙個不停,之後阿里斯提波開始使用強大的變形術重新組合著斯彪西波的血肉。亞里士多德則試圖通過連通斯彪西波腰部和下肢的血管,希望重新史他的體液循環起來。
「黑潮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優西比烏斯看著海面說道,「亞里士多德,把那個捕風袋給我!」
「對,捕風袋就是恩培多克勒為了對抗黑潮而製作的物品啊!」亞里士多德急忙在腰上解下這個驢皮袋子,它之前在去埃及的海面上裝滿了風,現在看上去鼓囊囊的。
「我需要站到高處。」優西比烏斯說道,「風從高處落下才更有效果!」
「桅杆已經斷了,現在船上沒有什麼突出的制高點啊。」阿其得謨向四周環視著,「或許可以站在船首?」
「你的數學是怎麼學的?那當然不行!」優西比烏斯怒道,「我們現在是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上,試想我在海面上打開風袋,風只是從一個點流出,它只能波及一個扇形的平面,而當它下落時就能推動更多的氣體。傑拉城掛著幾十個風袋,都懸挂在城牆的高處,就是這個道理啊!」
「這麼說,您要站得越高越好?」阿其得謨靈機一動,「或許我們可以搭建一個足夠高的東西。」
說著,他將立在船頭的弩車推了過來,接著向後一拉,這張攻城弩一般的武器就豎立在甲板上,接著,手臂粗的弩矢被安裝在弩機之中,箭尖直指天空。
「不錯的平台,就是有點狹窄!」優西比烏斯說著便縱身跳上弩車,一躍到達弩矢的盡頭。「這裡視野開闊了不少!」他向下喊道,「你們要準備好,在我打開風袋的時候,會有一股巨大的推力,而你們可以藉助這股力量加快航行!」
「是!」阿其得謨牢牢地把住了舵盤,找准了他們要前進的方向,「我們正在從南向北航行,而這條黑線是從東南方向西北方移動的,也就是說,我們向西北方加速才能儘快脫離它的追趕。」
「那是你的本行!」優西比烏斯說著就把手中的驢皮口袋舉到了頭頂,「開始了!」
船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接著就以比之前快上十倍的速度向前衝出去。船上的人穩住腳步,看著一團氣體從風袋之中蔓延出來,越來越多,猶如冰雪升騰的氣體,又像是滾開的巨釜散出的蒸汽。大量的氣體讓人感到了十足的壓力,它們朝著東南方的海面落下,如同一團雲朵包裹了船尾。
「這樣就可以保護我們的船不被『黑潮』侵襲嗎?」阿其得謨看得目瞪口呆,他注意到,隨著大量氣體的移動,海水的流速發生了變化,甚至開始有了倒流的跡象。他牢牢地把穩舵盤,讓所有水手將這艘船的速度加到最大。
「他怎麼樣?」狄翁卻一直沒有注意使用風袋的人們,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救治斯彪西波的兩人身上。此時阿里斯提波甩了甩手,似乎非常疲憊地說道:「有點麻煩,看來骨折不止一處啊。」
「這艘船不是十分安全嗎!桅杆怎麼會這麼容易折斷呢!」狄翁急得跺腳,有些遷怒地說道,「塔蘭頓的船應該有著強大的防護裝置!」
「別吵了,你好煩。」一直昏迷著的斯彪西波突然睜開了眼睛,他氣若遊絲,聲音卻十分清晰,「不怪這艘船,是水浪過高,超過了船舷上的防護裝置。我親眼看著巨浪切斷了桅杆……只是沒有力氣挪動……」
「你醒了!」狄翁趴在了斯彪西波的身前,「你感覺怎麼樣?」
「謝謝……二位。」斯彪西波慘白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慚愧的神色,「先生們,不要費力氣了,就這樣吧。」
「你說的是什麼昏話!斯彪西波,我是你的長輩!」阿里斯提波怒斥道,「如果不能治癒你,我要怎麼和你的舅舅交代!」
「亞里士多德,請把我扶起來。對,扶我的上半身起來。」斯彪西波示意亞里士多德將他的上半身靠在船舷上,接著對昔蘭尼人說道,「先生,我知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或者我們應該稱呼這為命運。你們已經拯救了我的生命,我感到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這已經足夠。至於其他的,也遠非我可以苛求的了。」
「但是,你的腿部的血液還沒有恢複流動。」阿里斯提波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異常激動地說,「我不滿意!這不是完美的治癒,我的能力可以做的遠比這個更好!」
「先生們,這不是在學園,沒有藥物,也沒有材料。」斯彪西波緩緩地說道,「我們都知道,沒有辦法做得更好……尤其是你,亞里士多德,你不是德拉科醫生,你只是一個初學者,不是嗎?」
「你還是那麼看不起別人!不要以為你自己比我強!」阿里斯提波怒目而視,「跟我相比,你也是個初學者!」
「我覺得這樣很好。」斯彪西波徑自說道,「剛才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看到了一些東西。或許這是一種神諭,或者啟示。就像德謨克利特所做的那樣:不用眼睛看,靈魂才能看得更清楚。或許我也是一樣,不用腿腳行走,靈魂才能到達更遠的地方。」
「宙斯在上!懲罰這個妄言的人吧!」阿里斯提波氣惱地一甩衣袖,「我不管了,好吧!只要你給我老老實實地活著,活著回到雅典,到時候柏拉圖也怪不著我了!」
「如你所願。」斯彪西波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了。狄翁則坐在他的身邊,小心地注意著他的情況。
「情況有些不對。」阿其得謨這時開口說話了,「雖然跟在我們船尾後面的黑潮被逼退了一些,但距離我們稍遠的位置,黑潮仍然在前進。」
「因為我們的風袋不夠多,風力不夠強嗎?」阿里斯提波抬頭看向優西比烏斯,「嘿,你覺得袋子里還有多少風?」
「我怎麼知道,老傢伙!」優西比烏斯的聲音被風吹散了,「我覺得手上還很重!」
「我想是這樣的。」亞里士多德這時加入了對話,「傑拉城的那位『捕風人』鮑薩尼亞說過,他們要對付黑潮時,要找到適當的方向打開適當的風袋,也就是說,對於一片黑潮的侵襲,要幾個風袋相互配合,找到正確的角度,才能把黑潮局限在一起,向後推出。這和我們的情況是不同的。」
「所以,這歸根結底是個數學問題。」一直沉默的色諾克拉底這時走了過來,「我剛才做了一次計算。假設風袋裡的風是無限的,即風不會因為高度變高而變得稀薄,那麼要考慮風阻擋黑潮的面積,就與特定一段時間內推動氣體的體積有關。而空氣的體積又與風袋提供的推力推動的面積有關,所以,要麼從一個大的角度施加一個平行於海面的力,要麼就要足夠高,做一個底邊足夠長的三角形。」
「傑拉城採取的是第一種方法,從不同角度控制風向,但我們現在不具備這樣的條件。」阿里斯提波說道,「我們在船上的位置是固定的,除非下船在海面上移動。」
「我可以試試。」色諾克拉底說道,「在一段距離內快速移動是我的長項。」
「不,這樣很危險。」阿里斯提波說道,「你知道你要覆蓋的海面有多寬嗎?你知道你需要移動多久的時間嗎?在你移動的過程中,我們的船會快速駛離,你的努斯一旦不支,根本沒有人來救你。」
「嘿,老傢伙。」從眾人的上方傳來了優西比烏斯的聲音,「既然第一種方案不行,就試試第二種唄。你這裡不是有弩炮嗎?它可以打得足夠遠,就可以打足夠高,是不是?」
「你這個蠢人,光打得高有什麼用?風袋需要有人控制方向,難道連人一起打出去?」阿里斯提波突然一怔,「優西比烏斯,你有什麼想法?」
「打出去就打出去嘛!」優西比烏斯滿不在乎地說道,「在我們所有人當中,只有我有這個能力控制它。我可以坐著弩箭上升到一定高度,利用『飛矢不動』的命題將它停滯在半空,然後保證足夠的空氣被推動,等確保黑潮被阻擋,我還可以利用快速移動回到船上,不是嗎?」
「有一個問題。」阿其得謨面帶難色地說道,「這種弩箭一旦射出就會在一定時間內爆炸,而我不知道如何解除這種爆炸……」
「你是不知道『阿喀琉斯追龜』的效果嗎?火焰也根本追不上我!」優西比烏斯喊道,「別磨蹭了,就這麼辦!」
「真的只能這樣嗎?」阿其得謨看了一眼阿里斯提波。後者略一思索,對著上方說道:「你的話說服了我。」他示意了一下阿其得謨,就退到了一邊。
「好吧!」阿其得謨不再猶豫,他仰卧在甲板上,用眼睛確定著適當的高度和角度。優西比烏斯則輕鬆地向阿里斯提波喊著話:
「昔蘭尼人,一會兒你們要加速前進,不確定這些風能阻擋黑潮多久,我的力氣可不能白費。」
「好吧,我們一定逃得比箭更快。」阿里斯提波和眾人都躲得遠了一些,「不過你怎麼確定我們船隻的位置呢?」
「站得越高,自然看得越遠啊!」優西比烏斯看到阿其得謨做好了準備,「放箭吧!」
阿其得謨雙手抓住弩機,將弦扭到最緊,接著一下釋放。隨著弩矢的升空,優西比烏斯的聲音從天上傳來:
「阿里斯提波,別忘了我與學園的約定!」
「什麼?」阿里斯提波敏銳地覺察到了這句話中隱含的意思,他努力向天空中喊道,「回來再說!」
「這可是恩培多克勒的作品啊!」優西比烏斯的聲音飄蕩在風中,只有阿里斯提波超常的感覺才能聽到,「我怎麼可能辜負他!」
「快開船!」阿其得謨一躍而起,指揮著水手們。亞里士多德則盯著阿里斯提波,似乎只有他聽到了來自天上的聲音。
「飛矢不動。」他聽到升至半空的優西比烏斯大聲念出了這個熟悉的命題,而它作用的對象不是弩箭,而是自己。
亞里士多德在飛駛的船上抬頭望去,只見在慘淡的日光下,他的身體在眾人眼中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點,接著被弩矢爆炸的火光照亮,宛如一粒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