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妖亂
凈通寺內,此刻不似平時一般熱鬧,並無任何香客。說來,只是因為三國師今日齊聚於此,為皇上祈福延壽。麓國師正在跪地祈拜,忽然聽得平日里威嚴的天鼎傳來一陣細微嗡鳴。
禮數未完,麓國師不敢壞了規矩抬頭端詳。身邊的烊國師和琥國師倒像是沒聽見響動一般,照舊叩拜得體。
不過片刻工夫,在那天鼎之上,已攀附了三四個手持妖刀的虛幻身影;這些身影都是佝僂著身軀,即便站直也不過七八歲孩童的高矮;但是,它們一個個妖顏灰發,看面相竟都是凌厲小鬼。
而它們瞄準的,正是下面三位國師毫無防備、叩拜時暴露無遺的脖頸處。
就在三位國師再一次雙手高舉繼而俯身叩拜之際,幾個小鬼抓准機會,握緊妖刀,從天鼎上悄無聲息地一躍而下——
一道綠光倏然閃過。
禮畢。
麓國師平靜地擦拭著自己扳指上的妖血,面色並無任何波瀾;另外兩位國師似乎渾然不覺地伸伸懶腰,一臉疲倦。起身離開了大殿之後,麓國師第一時間抬眼朝著京城眺望——妖氣很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麓國師抬起袖口,看著被自己藏在裡面的小鬼屍首,眉頭緊鎖——本以為只是小鬼走錯了路,麓國師並不打算有所聲張,省得人多口雜,傳出去壞了朝廷的威望。然而,這小鬼看似平常,卻能入得了天鼎大殿,估計多少有些本事。
現如今,就連京城也有幾股強大妖氣盤繞,這可就不是小事了。
鎮邪司的人在幹什麼?妖怪都到了京城門口,為何還不見有所行動?
麓國師心中,不免有了幾分慌張:難不成,自己前些日子挑釁麥芒伍的一番話,使得這個傢伙開了竅?故意趁著他們三人不在京城殿內,搞這麼一齣戲,來博皇上賞識?
太冒險了吧……
外面的和尚們並沒有察覺到麓國師神色變化,看到三位國師走出大殿,便照舊招呼著抬轎子的腳夫們過來迎接。
「回宮,護駕。」麓國師並未上轎,反倒是對另外兩位國師簡單吩咐一句,便起身一躍,身影閃爍徒步飛襲而去。琥國師和烊國師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見師兄弟如此緊張,便也緊跟著他一躍而起。抬轎子的腳夫們瞠目結舌,眼瞅著三人跑得比鳥兒還快,片刻便不見了身影。
其實,這麼多強大妖氣齊聚京城,二十八宿怎可能置若罔聞?
麥芒伍早已布置了行動。
京城內,東南西北,竟有七股濃烈妖氣聚集;麥芒伍大意不得,每一處都安排了兩個二十八宿前往。就連一直藏在衙門內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也被指派上陣。
另外,衙門外那幾個書生打扮的捉妖人臨死之前說的那番話,也不得不讓麥芒伍警惕:莫非這些妖物,都是沖著吳承恩來的?
但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即便一時三刻猜不出理由,麥芒伍還是囑託青玄趕緊去找吳承恩以防萬一。即便麥芒伍不說,青玄也在衙門待不住了,身形一閃,已然消失在原地。
至於麥芒伍自己……他有一個只能親自出馬的地方;有一股妖氣雖然偏弱,卻落在了京城的南邊——那裡,乃是神機營大寨所在。兩家衙門本來就不交好,萬一行動出了紕漏,定會讓神機營與鎮邪司產生摩擦。
這火器一響,聲音實在太大,指不定還會驚擾了皇上。
思來想去,也只得麥芒伍前去打點。
鎮邪司衙門的大門,難得一次全部敞開,數個身影紛紛朝著南、西、北三個方向進發。
至於東邊那一股最濃烈的妖氣,已經開始渙散了。
青樓旁邊的衚衕里,玖正捏著一個白鬍子老頭的脖頸。這老頭面相平常,一左一右太陽穴的位置卻都橫著兩隻人骨犄角;而他被擒拿住的位置,地上按照星圖整齊地擺放著七口敞門的陰濕棺材,不斷散發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屍臭。
昨夜,玖就在旁邊的青樓通宵飲酒作樂。而這不尋常的妖氣,不偏不倚,幾乎就在玖的樓下升了起來——
「難聞,壞了爺的雅興。」玖忍不住抬手扇了扇,並沒有因京城有妖怪而緊張。同時,玖捏著這老頭的另一隻手,加了幾分力氣。
嘎巴一聲,顯然是頸骨斷裂的響動。
那老頭脖子一歪,沒了氣息。
玖歪了歪頭,笑眯眯地貼在了老頭耳邊:「別裝了……咱抓緊吧,新來的波斯姑娘還在樓上等爺回去呢。」
老頭似乎沒有回應,只是身子晃了晃,繼而腦袋竟然掉在了地上——沒有絲毫遲疑,玖瞬間將手中握著的老頭甩了出去。電光火石間,那老頭的肚子竟如蝴蝶破繭,橫七豎八刺出好幾把妖刀——緊接著,一個五短身材、樣貌猙獰的惡鬼鑽了出來,立在了玖的面前,嘴中吱呀吱呀地吼叫著什麼。
「怎麼,連話都不會說?那多沒趣……」玖笑著,示意對方儘管攻過來——但是隨即,玖停止了自己的動作——眼前這惡鬼竟然開始發生變化。
只見這惡鬼站定身子,忽然身影高了四尺——雖然它剛才只到玖的腰間高矮,但是背上卻馱著其他四五個相同樣貌的小鬼,只是這些小鬼的身材細小,剛才沒被人發現罷了。這些妖怪摞成一體,看著更是瘮人。嘶叫幾聲,惡鬼們紛紛亮出了妖刀匕首,擋在了棺材陣前方,似乎是準備搏命。
也難怪這妖物沒有逃走;自打這妖怪顯了原形,妖氣明顯比剛才強上七成。在妖物眼裡,眼前這個浮誇公子的手段已經見識過了——只要自己變回原形,論起單打獨鬥,它有信心將眼前的玖撕成碎片——
當然了,那僅限於單打獨鬥。
玖拍了拍手。
霎時間,衚衕四面的牆壁上,又翩然落下了四個玖,堵住了這妖物的所有去路。那妖物自然是心下一驚,不曉得這是何障眼法。不過,倒也無妨——要是這五人一起攻上來,那自己反而有優勢:畢竟自己身上的小鬼眼通八方,混戰也不會有什麼死角;說到底,怕也只怕對方打車輪戰。
只是,一切卻與妖物想的不同:這新來的四個玖,似乎並無一哄而上的意思。
先前最初的玖,只是與那四人閑聊攀談:「叫你們來,是替我也看一看——這物件的臉,長得像不像李家李徵用的那些個小鬼?」
四個玖紛紛俯下身,像是端詳牲口一般細細看著那殺氣騰騰的妖怪。
這份屈辱,哪裡能忍?那妖物抓住機會身子前傾,朝著閑談的玖一躍而上,所有匕首的刀尖皆是向前——
一聲慘叫。
這惡鬼半跪在地上,別說自己背上那些化作肉泥的小鬼們了,就連自己的半個身子也已經不翼而飛,殘留的軀體只留下了一個砂鍋大小的圓洞。惡鬼用儘力氣抬頭,卻看到眼前的玖只是比著一根手指頭。
「饒命……饒……」那惡鬼這才知道,自己碰到了硬手。
「會說話?那便好辦了。」玖笑著,走到惡鬼面前,屈尊蹲下,「誰叫你來的?是不是一個用刀的執金吾?」
惡鬼還未來得及開口,腿上便又挨了一指。這一次,雖然力道未減,但是玖刻意放慢了速度——那惡鬼眼瞅著自己腿上的皮肉、骨頭一層一層撕裂綻放,進而碎成了粉末。
一個新的傷口,貫穿了整條大腿。
惡鬼又是吱吱呀呀慘叫連連。
「爺聽不懂,說人話。」玖耐著性子,多說了一句。
那惡鬼撲騰著轉身,卻也站不起來,只能在地上匍匐著,一邊慘叫,一邊向那棺材陣逃去。
「……吵死了。」玖終是站起了身子,抬起手,朝著那妖怪的腦門摸去。
慘叫聲戛然而止。
地上的玖拿出一塊繡花手帕,先是放在自己鼻口嗅了嗅——綉工精美,而且清香典雅,不愧是秀紅姑娘——還是柳蔭姑娘或者翠鳴姑娘來著——偷偷送給自己以作私定終身信物的女紅。
繼而,這塊手帕擦拭掉了玖手指上的血跡后,像是一塊破布一般被丟在了地上。
只是,那妖物雖然死透,但是這附近的妖氣卻並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
另一個玖直接一躍而下,落在了棺材陣正中。幾口棺材似乎捕捉到了獵物,齊齊立起,眼瞅著就要圍住中間的玖——
咣當幾聲,幾口棺材全部碎成了木屑。而那股子揮之不去的妖氣,頃刻間化作了過眼雲煙,散得徹底。
「上當了。」破了棺材陣后的玖捏起一塊木屑,隨即丟掉,「是障眼法。」
「敢在京城玩這一套……」最初的玖,臉上已經沒了笑容。
無論對方是誰也罷。總之,耍這些下三濫的邪門歪道,是瞧不起咱二十八宿嗎?簡直是自尋死路。
鬼市偏僻一角。
一個佝僂身影,面色鐵青的人,正端坐在一口碩大的棺材中閉目施法。而棺材周圍,卻已經躺著兩三個喪了命的鬼市桃花源守衛。
一個激靈,這佝僂身影睜開了眼:七個陣法,竟然這麼快就被破掉了一個——看來那二十八宿實力果然不容小覷。不過,倒也無妨,雖然快了不少,但是破陣一事早在預料。一切,都還在計劃之中……
此時,背後忽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響。
這佝僂身影即刻轉身,手握妖刀——卻看到,來的人竟是銅雀;當然了,他的身後,跟著形影不離的金角、銀角兩姐妹。銅雀倒是沒失禮數,刻意敲敲棺材,算是打了招呼。
「掌柜的。」那佝僂身影見是銅雀,雖是沒有收起兵器,卻也將妖刀的刀刃向下,以示緩和。
「重巒洞主不去我店裡歇息,卻在這鬼地方『閉目養神』,好雅興啊。」銅雀看了看周圍自己手下的屍首,雖然語氣還算平和,但是眉頭緊皺。
面前此人,正是與那赤煉妖一併前來購買請帖的三洞主之一,法號「重巒洞主」,在三人中相當于軍師角色。說真的,銅雀有些頭疼:那赤煉妖已經失手,未能取得請帖反而失蹤在鬼市,他家中的四個叔父還不一定要怎麼報復;現在,另外兩個洞主竟然也都開始擅自行動……
這重巒,乃是赤煉妖的同盟之一,最擅長於做法——平日里雖然不顯山露水,但是他那七口棺材的「凝妖陣」,也算是妖中一絕。平日里,這陣法能營造出千軍萬馬的假象,足以威懾對方。
能祭起如此巨大妖氣的迷魂陣,自然重巒也有些本事;只不過,大部分人都認為這伎倆也就是個戲法,上不得檯面。
重巒本身心高氣傲,一直認定自己早該有資格入席那百妖大會;要說為什麼一直收不到請帖,自然是別的傢伙閑言碎語太多,擾了李家的打算。
狐假虎威的下三濫的手段么?倒也未必,關鍵是要看怎麼用這陣法。比方說今日,就連那心思縝密的麥芒伍,也輕易中了這調虎離山之計。論起鬥智,能勝那麥芒伍一局,天下間能有幾人?
想到這裡,重巒對著銅雀雙手抱拳:「掌柜的,叨擾了。事情緊急,不得已借貴寶地略施小計……既然掌柜的生意繁忙,我走人便是。」
這番話,也算是給雙方留了台階。從銅雀的眼神看,他並不在意地上那幾個手下的性命,充其量日後賠些銀子便是。反正自己的「凝妖陣」已經布置完畢,自己看與不看已無區別。那麼,眼下離開鬼市倒也無妨。
只要這銅雀不妨礙自己離開的話……
「慢。」
銅雀終究還是開了口。
這句話,銅雀其實心裡也並不想說;如果重巒在鬼市外行事,那他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重巒既然是在鬼市裡做法,風聲萬一傳出去了,銅雀便死活脫不了干係。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斷絕了消息。
重巒握緊了妖刀,嘴中卻說道:「莫非,掌柜的要為難我?你可別忘了,我與李家是何關係;就連那負責執行家法的李征也……」
話聲未落,表面上想要談判的重巒卻已經一個閃身,繞到了銅雀背後,同時那把鋒利的妖刀,已經貼住了銅雀的喉嚨——剛才重巒刻意提及自己與李家關係,只是障眼法。他知道金角銀角不是善茬,身手了得;但是,身為頭腦的銅雀,自身本事一般。
現在,也只能出此下策。
「都給我退下!」重巒低喝一聲,刀鋒逼得更緊了一些。金角銀角萬沒想到銅雀如此客氣,對方反而會先出手,一時間失了先機。
銅雀急忙抬手擋了擋重巒洞主,身子也向後退縮些許,想要避開刀鋒。銅雀嘴中說道:「莫要再近了;咱家的妖銅,洞主知道厲害……傷了皮肉之後,七八成會妖變的。」
「今天,只要兩位不為難於我,你們掌柜送我出了鬼市,便會回來。」重巒說著,劫持著銅雀,向後挪步,「想必,鬼市也不想與李家為敵吧?我與李家的關係,那可是……」
那可是……
後半句話,重巒洞主卻說不出來了。
他只感覺到渾身上下,開始出現從未有過的僵硬。重巒吃驚之餘,低頭細看,只見已經扔掉鹿皮手套的銅雀,用他的手掌,摸在了自己持刀的手腕上。
重巒洞主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另一隻手——但是,也只能勉強舉到胸部高低,便已經化作黃銅。
原來,這便是那令銅雀發家致富的獨一門妖銅產出的辦法……
「怪不得……都叫你『銅』雀……」重巒儘力呼吸,但是氣門也已經逐漸妖銅化。
「不不,洞主誤會了。」銅雀掙開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戴后說道,「這個名號,源於在下是一個鐵公雞。沒辦法,生意人嘛。」
重巒知道自己命喪於此,臉上卻依舊帶著笑意:「不虧,不虧。此生能贏那麥芒伍一手,足矣……」
銅雀聽到這裡,剛想開口,忍了忍卻又算了。待到那重巒徹底化成銅像斷了氣息,銅雀才嘆口氣:「知道你用的是連環計……故意擺出幾陣妖氣,引得二十八宿出手。當然了,你也知道這騙局持續不了多久。這只是先手,真正厲害的,是你的后招:當二十八宿發覺自己被騙之後,他們第一時間,一定是會齊聚皇宮!因為有人如此大費周章,思來想去,目標也該是對皇上行刺。如此一來,真正的目標身邊,反而就空了。那麼,三洞主中的另一位,也就有機會對真正的目標下手了吧?」
引蛇出洞,調虎離山,連環計。
不得不說,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重巒就能編織出如此縝密的計劃,銅雀也算是對他有幾分敬意;所以,銅雀才刻意沒有在重巒斷氣之前戳破。
只是……
銅雀吩咐著手下,將面前的銅像熔了,之後情不自禁搖頭:
只是,連我都可以看穿的伎倆,你真以為能瞞得住那麥芒伍?
一切,正如銅雀所說。
現在的時辰,二十八宿多少已經清除了妖氣所在的惡鬼;當所有人都發覺這份妖氣乃是障眼法后,不約而同,大家都奔著皇宮進發。
至於吳承恩,他則是一直侯在李春芳的門外,等待著書商歸來。這書商也真是,明明約了自己今日談事,卻又出門快活……
內心煩躁的吳承恩,並沒有注意到街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疾步趕來。
青玄背著禪杖,遠遠瞧見了毫無防備的吳承恩,正要開口提醒——兩個蒙面身影忽然出現,各自用力,從背後將青玄牢牢架在了街中。
青玄心下一驚,能架住自己的話,想必這二人有些手段。
更要命的是——不遠處,一個身高几近九尺的巨漢,背著一把明晃晃的玄鐵鋼刀,悄無聲息走到了吳承恩的背後。
那背刀的巨漢屏住氣息,走到了距離吳承恩四五步距離——這個距離下,只要揮刀一斬,保管叫這個黑衣書生腦袋搬家。
思及於此,青面巨漢緩緩抬起一隻手,向著背後的刀把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