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薑維和霍弋都去了?”郭攸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倒也沒怎麽吃驚,畢竟就薑維現在的狀況,讓他去打仗,沒人跟著自己都不放心,更何況主公。
“是,”阿鬥微微點點頭,“攸之你怎麽看,我看先生的樣子,好像是有點擔心的。”
“主公多慮了,”郭攸之多少也知道一點阿鬥在擔心什麽,“既然是主公的決定,先生也不會多說什麽的。”以諸葛亮之謹慎守禮,嚴於律己,不管兩人關係有多融洽,不管主公有多聽話,也不可能忘記君臣之別,主公說出口的話,隻有主公才能改變。
“但願吧,”阿鬥輕輕搖搖頭,就怕先生是心有不悅,卻不好說啊,將墨跡剛剛風幹的書信封好,遞給郭攸之,“一封給我二舅,還有一封,給阿弋的父親霍太公送去。”
“臣親自去?”郭攸之收下封好的信,請示一句。
“不用,”阿鬥搖搖頭,“哪用得著你親自出馬,隨便派個人去就行了,你去了除了再被扣上幾天之外,沒什麽用處。”
“可,畢竟蓼山在唐州,這跨州的地方,甘大人會發兵嗎?”就算沒看信郭攸之也知道自家主公大概寫了些什麽內容,一時有些猶豫。
“試試看吧,”阿鬥微微搖搖頭,“我們現在能做的事情並不多,但,也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
“是。”郭攸之行了一禮,出門,阿鬥看著房門緩緩關上,坐回椅子上,長舒一口氣。依依,薑維,霍弋,每個人出事他都不敢想象,把他們三個一起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要說他一點都不擔心,那是假的。但,前世四十年的人君生涯給阿鬥養成的習慣是,心裏越慌,臉上就越鎮定,所以此刻,阿鬥翻開書,認認真真的開始寫自己的讀後感,然而,寫著寫著,不由自主便拐回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每每阿鬥覺得不安的時候,會把曾經先生的上書拿出來觀摩,因此,諸葛亮的每一份上書,基本上阿鬥都能倒背如流了,鋪開的字紙上,在“洋洋乎天地之間”的後麵,阿鬥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緩緩寫下的那幾個字: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主公?”諸葛亮第一次行禮之時被主公冷遇,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家主公貌似,在臨帖?臨的還是自己的《出師表》?看著自家主公現在心無雜念的模樣,諸葛亮歎息一聲,挽起袖子,站在桌前,取代了一般情況下屬於郭攸之的位置。
等到“不知所言”四個字寫畢,放下筆,阿鬥雖然早已平靜下自己的心思,但還是習慣性的把整本奏疏寫完,然後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剩下的墨,貌似不夠自己用這麽久……
看阿鬥落下最後一筆,諸葛亮笑了笑,放開手,阿鬥將目光往上一抬,嚇了一跳,連忙把字紙收起來揉成團,“先生!您什麽時候來的?”
“主公的墨快用完了的時候。”諸葛亮笑笑,方才他已經看到了那張紙上和自己當年的上書幾乎一模一樣的字跡,暗自苦笑,主公是真把自己的奏疏當字帖了啊,“主公怎麽想起寫這東西了。”
“習慣而已。”阿鬥有些羞澀的笑笑,努力展開手中的紙團,“先生不如來點評一下弟子的書法?”然而,低頭看一眼已經被墨水洇成一團黑的紙,阿鬥頗有些尷尬地笑笑。
“主公要臨帖習字,也不必用臣的筆跡,白白汙了主公的眼睛,過幾天,臣給您找上幾篇名家書法吧。”諸葛亮微微搖搖頭,主公的字跡跟自己簡直一模一樣,對臣子而言,這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不,我看,沒有人的字比先生的更好看。”阿鬥眼裏閃著星星,他能夠一眼看穿所有人的心思,除了他的先生。先生身邊有一道神一般的光環,讓他習慣了仰望,如同身處雲山之間,什麽都看不清楚,也什麽都不敢看。他用盡全力,也隻想離這個人近一點,再進一點。
“主公謬讚,臣不敢當。”諸葛亮一拜,暗自打定主意,以後自己再也不寫隸書了。
“弟子實話實說而已,先生不必過謙。”看到諸葛亮的瞬間,阿鬥躁動不安的心徹底安靜下來,丟下筆,撲進先生懷裏,“先生您說,這一次,我是不是把阿維逼得太緊了。”萬一薑維真的因為自己的勉強出了什麽事,阿鬥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您不逼他一次,他永遠走不出來。”諸葛亮搖搖頭,將阿鬥抱在懷裏坐下,他當然不打算告訴自家主公,其實派薑維去救人這件事,換個人給他說效果會更好。薑維無法麵對的不是戰爭,而是主公的信任,“恕臣不敬,主公不肯回歸朝廷,個中理由,恐怕也跟薑維差不多吧。”
“我一介亡國之君,還是不要去禍害現在這個太平盛世的好。”阿鬥的聲音有些沉悶,算是承認了諸葛亮的話,“倒是先生,您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就好,真的不必屈尊留在這小小的書院裏,守著弟子過一輩子的。”您不欠我什麽,反而,是我欠您的太多了。
“臣豈能輕易離開主公?”諸葛亮搖搖頭,“而且,如今太平盛世,朝廷無臣,百姓不至於有倒懸之急,但,主公怕是不能沒有微臣吧。”話音一落諸葛亮就後悔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的說了這句話。
“是啊,弟子,不能沒有先生。”阿鬥輕輕握住諸葛亮的手,自己一次次借口自己說話不算數,拒絕舅舅招攬諸葛亮的要求,其實,那些都是借口而已,真正不答應的,是自己的私心。倘若諸葛亮要走,要謀個前程,阿鬥絕對不會阻攔,但,讓阿鬥親自送他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主公?”眼看自家主公仗著自己年齡小要往自己懷裏窩也就算了,這還閉上眼睛,難道是打算在自己懷裏睡上一覺不成?諸葛亮笑笑,輕輕環住這個一直都把自己當父親看的主公,自己子嗣單薄,前世都四十多歲了才得了阿瞻,今生也是,直到現在,妻子都沒有懷孕,所有的父愛,也統統都傾注到了阿鬥身上。
“沒什麽,我有點累。”阿鬥輕輕搖搖頭,聲音都比平常輕了不少,“攸之被我派出去了,先生就陪我一會兒吧。”
“遵命。”諸葛亮攔腰抱起年幼的主公,走進內室,幫阿鬥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阿鬥的手,看著阿鬥的睡顏,許久,歎息一聲。
“主公,”郭攸之剛推開門,話還來得及說出口,就被諸葛亮擺手阻止,“主公歇下了,怎麽,你的事情辦完了?”
“是,主公命臣派人給霍太公和甘刺史送信,已經送去了。”郭攸之也沒打算瞞著諸葛亮。
“你看信了嗎?”諸葛亮也就隨口一問,畢竟郭攸之也不可能幹出來拆看主公信件的事。
“臣不敢。”郭攸之連連擺手,“但,依臣猜測,也就是求救信吧。”
“當然是求救信,”諸葛亮微笑著擺擺手,“但,也要看是誰寫的,怎麽寫的。”諸葛亮是想看看自己教出來的徒弟到底是什麽水平,但,這次恐怕是要落空了。
“先生,您說,伯約過得了這一關嗎?”郭攸之也有些擔心,畢竟,薑維已經十年沒摸過真正的兵器了。
“肯定能的。”諸葛亮微微一笑,“你也不看看,是誰讓他去的。”那可是主公下的命令啊。
“也是……”郭攸之點點頭,“看來,我們靜候佳音就好。”
兩天之後,甘霖果然風塵仆仆進了南山書院的大門,霍太公已經直接往蓼山去了,聽說自家從沒摸過兵器的小兒子居然冒冒失失跑去剿匪,急得霍太公幾乎動用了自己在朝廷之中的全部關係。
“阿禪,不是我說你,你怎麽能讓紹先一個文人去對付匪寇呢!他可從來沒碰過比書更重的東西啊!”甘霖直接衝進阿鬥的房間,皺緊眉頭,“還有,怎麽退之也沒攔著點?”
“阿弋遠比你們想象的更厲害,”阿鬥放下手中的筆,微笑,“二叔,來,一路辛苦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攸之,沏茶。”
“我哪兒休息得了啊!”甘霖急得就差跳腳了,“紹先可是霍太公的心頭肉,就算太公現在致仕,他畢竟也曾經是朝廷五品,交遊廣泛,而且他兩個兒子也都還在朝廷呢!如果紹先真有個萬一,他想捏死你都不用自己動手的你知不知道!”
“二叔在擔心我?”阿鬥坐在甘霖麵前,一笑,“放心吧二叔,阿弋不會有事的。”
“那要是有個萬一呢?”甘霖根本沒喝擺在自己麵前的茶,“你知不知道消息傳過去的時候,霍太公差點就暈了!把陳曦給我叫來!他跟紹先既是好友又是親戚,怎麽就不知道攔一攔?”
“他攔不住的。”阿鬥微微搖搖頭,“而且,有阿維跟他在一起,您就別太擔心了,靜候佳音就好。”說著,將自己麵前的茶端起來,輕呷一口。
“我得候得了啊!”甘霖急得團團轉,“你是不知道紹先有多金貴,那可是在宰相麵前都掛了號的人啊!就等著他什麽時候願意了直接就可以給他封官,你這……”
“那,您就不能相信一下阿弋的能耐嗎?”阿鬥搖搖頭,“他會好好回來的,二叔。你想想,蓼山又不是什麽名山大川,也不算什麽好地方,盤踞在那兒的匪寇能有多厲害?”笑話,自己可是在新野住了十年的人,蓼山一有匪寇的影子,諸葛亮就把人家分析了個底朝天,“二叔不是也說過嗎,這一看就是官匪勾結,難道您不覺得,這時候,阿弋的身份也挺好用嗎?”
“你……”甘霖一時也有些泄氣,“難道,當初你在派紹先出去的時候,就想到這些了?”
“差不多吧,”阿鬥微微低下頭,“其實本來我也沒想這麽多,可,阿弋主動請纓的時候,我難免會多想些,畢竟,我怎麽舍得拿阿弋的性命去冒險。”
“你,好好好,”甘霖歎息一聲,“反正我是拿你沒辦法,你膽子也太大了!”
“好了,二叔,別太擔心了。”阿鬥拍拍甘霖的肩,“畢竟,你我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隻是擔心也沒什麽用。”
“你就一點都不急?”甘霖看著甚至還能微笑出來安慰自己的阿鬥,皺起眉,“好歹伯約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我相信阿維,”阿鬥垂眸,指甲似乎又往手心裏紮深了些,“區區一群山賊流寇,不能把他怎麽樣。”
“你身邊,怎麽全都是能人啊?”甘霖撇嘴,“我說,你們家那個伯約到底是姓什麽,姓薑還是姓蔣?天水薑氏,可不是小門小戶啊。”
“阿維是姓薑沒錯,但,全天下也不是所有姓薑的都跟天水那一家有關係。”阿鬥看出甘霖的懷疑,倘若薑維是天水薑氏的人被甘霖所知,他絕對能順水推舟推出自己是誰,再後來的事情,恐怕就不是自己能控製的了。
“也是,天水薑氏的人,怎麽著也不可能來一個書院當護院,而且,他們家也不出武將。”甘霖點點頭,抹去自己腦子裏莫名其妙的想法,“好了,霍太公讓我興師問罪我也來了,也算能跟霍太公交待,現在我可得趕緊回去點兵,你信不信,最多過十幾天,聖旨帶著兵符就來了。”
“我信,”阿鬥笑笑,“但,我更相信,等不到二叔接到朝廷詔令的那一天,捷報,就已經上到了朝廷了。”
“但願吧。”甘霖搖搖頭,“我也是從沒摸過兵器的人,要是真讓我帶兵打仗,總還是心裏發怵,我也希望他們能在聖旨下來之前剿滅山賊。不過阿禪,還有一件事。”
甘霖看著阿鬥,臉上浮現出猶疑之色,阿鬥皺了皺眉,“二叔怎麽了?有話直說啊,怎麽吞吞吐吐的?”
“藤姑娘被山賊劫走,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個萬一,你……”你怎麽辦?甘霖自打進門開始第一次喝了口茶,看著阿鬥,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終於說出這句話。
“隻要依依還活著,我就娶她。”反正自家老爹都娶過寡婦,自己也不是一定要娶個小姑娘才行。
“可,萬一……”甘霖還沒來得及感慨阿鬥不介意妻子的貞操,還是決定先把最壞的結果說出來。
“絕不會有那樣的萬一!”阿鬥心裏也是“咯噔”一下,卻立刻否決了這個猜測,“我相信依依能保護好自己,而且,四哥也在,他不會讓依依喪命的。”和那三位兄長不同,聊天聊了那麽多次,阿鬥看得出,在四哥眼裏,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別的,什麽貞操也好身體也罷,統統都得往後排。
“好。”甘霖輕輕拍拍阿鬥的肩,“阿禪,不管出了什麽事,你都要挺住。”
“放心吧,二叔。”阿鬥斂目微笑,靜靜看著在茶杯中變幻的泡沫,“我相信他們都能活著回來,至於別的,隻要他們還活著,其他什麽都不重要了。”
“刺史走了?”諸葛亮推開阿鬥的房門,看著被阿鬥捏碎的茶杯和滿手的鮮血,連忙扯了東西包紮,“主公?您怎麽了?”
“您說,先生。”阿鬥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手心有點疼,任由諸葛亮給自己包紮,“依依都已經被捉那麽久了,會不會被他們怎麽樣……”
“倘若藤姑娘真的出了什麽事,主公是什麽想法?”諸葛亮歎息一聲,主公對這個藤姑娘是真的用情頗深啊,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而那孩子,又不可能做自家主公的正妻。讓她做妾,一直把依依當女兒看的諸葛亮也著實有些心疼。
“隻要她活著,不管她經曆了什麽,我都會娶她。”阿鬥把方才給甘霖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諸葛亮歎息一聲,拍拍阿鬥的肩,“主公寬心,藤姑娘吉人天相,一定能活著回來的。”
“是,依依一定能活著回來的。”以前的阿鬥從沒考慮過依依回不來的問題,而這件事一旦被甘霖提了出來,便如同荒野上的瘋草一般猛長,無法遏製。但此刻,哪怕明知諸葛亮是在安慰自己,阿鬥還是能感覺到,心中的野草被連根拔起。先生說沒事,那依依就一定不會有事的,先生不會錯,絕對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