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公嗣，怎麽，都不出來迎接一下你二叔？”甘霖的聲音打擾了正在寫批注的阿鬥，抬眸，郭攸之站在門口苦笑著行禮，阿鬥了然的擺擺手，站起身，“誰讓你總是這麽神出鬼沒的還老是往裏闖，不是我說，你給我迎接你的功夫了嗎，嗯？”
“好像也是……”想想的確每次都是自己硬往裏闖來著，甘霖莫名有些心虛，目光投向阿鬥的書桌，“我看看，你最近看什麽書呢？這是，墨子？”不是，這都什麽情況，這群不考科舉的人，看起書來都這麽任性的嗎？
“是啊，該看的都看完了，看看閑書，倒也覺得挺有意思的。”阿鬥信手掩上書卷，多少年都沒有這麽悠閑了，自己身體又不好，除了看書之外，別的事情也做不得，“怎麽，二叔你不至於吧，下巴掉地上了，嗯？”
“好好好，我惹不起你。”甘霖苦笑一聲，坐在阿鬥對麵，“公嗣，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什麽事，這麽鄭重？”阿鬥笑笑，“來，二叔，喝杯茶。”
“那個薑伯約，和天水薑氏那一家，到底有沒有關係？”甘霖甚至能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
如果薑維真的出身天水薑氏，那很多事情，都可以解釋了。自己那個外甥，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同十幾年前的傳言一樣，並不是蝸居冷宮，而是直接被妹妹送出了皇宮？畢竟，先不說自己家裏這麽多年都沒在宮裏聽過一點點外甥的消息，就算現在還有戰亂未平，也不至於一個皇子即將加冠了，連宗正寺那邊都沒一點風聲，就算這皇子再怎麽不受寵，他大小也是個皇子啊！
甘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看到兄長送來的書信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就是公嗣。在其位謀其政，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一向是甘霖的準則，然而，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把刺史的事務統統都放下，連朝廷急發的征兵令都扔下不管，幾乎是急不可耐的來了書院，他的愛駒現在還在書院門口癱著呢，公嗣，你到底，是不是我外甥？
“二叔覺得，我會關心這種事？”阿鬥攤開手，如果薑維的身份被甘霖知道，甘霖一定能順水推舟猜出自己是誰，可，自己還沒做好決定，“二叔如果在意的話，不如直接去問阿維？”
“也好。”甘霖點點頭，仿佛滿心的焦躁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裏一時有些空落落的。話說回來，公嗣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稀奇，南山書院建立了十幾年了，公嗣那時候就在這裏，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唯一的見證者就是薑維。但，自己去問薑維的話，兩人又沒多大交情，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跟他說實話。
“二叔怎麽想起來問這些事情了？”阿鬥笑笑，“如果二叔擔心阿維不跟你說實話，我幫你問，但是嘛，我要二叔答應我一件事。”
“要我給你當媒人？”甘霖擺擺手，小家夥這點心思自己哪還能不知道，“不是，公嗣，二叔幫你試過了，人家不答應啊……”
“你怎麽說的，人家怎麽拒絕你的？”阿鬥微笑，他已經想好了堵住這個漏洞的辦法。
“我說我要給我侄子求親，人家給我來了一句，律法規定，‘諸監臨官，娶所監臨女為妾者，以奸論，加二等，為親屬娶者者亦同。行求者，各減二等，各離之，交婚，不分妻妾，娶妻亦禁’，藤家又不是士族，我還能怎麽辦？”甘霖攤開手，“你二叔再去，算什麽？上趕著違抗律令？”就算如今這時節，這種細枝末節的律令違抗了其實也沒多大關係，但是，都被人家這麽拒絕過一次了，甘霖也沒興趣再去自取其辱。
“的確，你身為一州刺史，不能讓自己的家人和本地百姓有姻親關係，那，你就直說是為我求親不就行了，”阿鬥笑著遞上一杯茶，“反正我又不真的是二叔的侄子。”雖然，自己如果真娶了依依，怕是某種意義上，甘霖也違抗了律條。
“你家先生答應了？”甘霖聞言，看向阿鬥，“你小子挺厲害啊，嗯？”
“沒有，”阿鬥一手扶額，搖搖頭，“不管我怎麽明示暗示，先生就是不搭茬兒，說都沒辦法說，怎麽說服。”
“那你這是……打定主意要違抗你家先生了？”甘霖可是不止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諸葛亮在書院精神領袖一樣的地位，自己這個便宜侄兒，真的膽子那麽大了？
“二叔，你最好還是注意一下措辭。”阿鬥微微抬眸，一笑，“我已經快要成年了。”二十而冠是禮言其極，阿鬥前世十五歲娶妻，今生，就算不娶妻，十五歲，也該加冠了。
“你的意思是，冠禮之後，要我來給你當媒人？”甘霖微微皺了皺眉，不錯，諸葛亮終究也不過是家臣，主公年幼的時候，他或許能執掌大權，但，公嗣成年之後，這裏的一切，當然都應該是公嗣自己做主的。
“是啊，二叔意下如何？”阿鬥臉上的笑容帶了期待的意味，看向甘霖，“隻要二叔幫我向藤家提親，我和依依訂婚之日，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那時候，不管自己的決定是什麽，都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這……”甘霖生平第一次對這一對小兒女之間的婚事產生了猶豫。如果公嗣真的是自己的外甥，那，藤家那個小姑娘的身份，別說配不上一位皇子，也配不上他甘家的血脈，“公嗣，這件事，咱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沒什麽好商量的，”阿鬥看著甘霖，頗有些挫敗，“是不是先生，或者阿弋跟你說了些什麽？”如果是先生的話，說動甘霖也沒什麽不可能的。
“這……”甘霖在猶豫這個鍋到底要不要甩出來，然而在阿鬥眼中，卻是甘霖在猶豫要不要說出給他遞話的人是誰，擺擺手，“你不想說，我也不繼續問了。但是，二叔，有一件事我想要你明白，不管誰說什麽，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不答應，我，也娶定了依依了。”
“公嗣……”甘霖一直都覺得阿鬥不是什麽厲害角色，但，有自家妹子的前車之鑒，甘霖也清楚，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外甥，那，他不決定則已，一旦他做出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但是嘛，算了，這時候娶的妻子，倘若他日後真的回了朝廷，肯定是不能做皇後的，就成全他這個小心思，也沒什麽，“還有一件事，我聽說，藤家已經正式給你那個小媳婦定親了，兩家連名帖都遞過了，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辦？”
“二叔放心，”阿鬥端起茶杯，“我會讓他們家退婚的，到時候，二叔隻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直接去提親就好。”
“你，打算怎麽辦？”甘霖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並不了解這孩子的真麵目，“你家先生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吧？藤家應該，也沒人會同意吧。”
“藤家不肯退婚，難道，依依要嫁的那位林公子，就不會退婚嗎？”阿鬥抬眸，眉眼間的笑意無盡溫柔。
“你就那麽確定？”甘霖皺眉，“你覺得你辦得到？藤家給妹妹找的未婚夫，那肯定是他們家的至交好友，輕易就能聽你的話退婚？”
“二叔也不信我嗎？”阿鬥的笑意裏帶著篤定的意味，胸有成竹模樣讓甘霖微微皺眉。以前沒在意過倒也算了，但是現在，真的是越看越像了，自己的妹妹和這孩子，越來越像了。
“先不說這個，”這件事先放到一邊，甘霖看著阿鬥，“到現在你都還沒告訴二叔，你的冠禮，在什麽時候啊？二叔想來觀禮，怎麽樣？”
“二叔，”阿鬥看了甘霖一眼，一笑，“當世冠禮不都在正月舉行嗎，我的日子應該也就在明年正月，二叔，你如果到時候有時間的話，來書院一趟吧。”在這裏，真正算得上自己的家長的，隻有甘霖，就算阿鬥再怎麽希望，諸葛亮也是絕對不會以阿鬥的父親自居的。倘若甘霖來了，“倘若二叔有時間來的話，您可願意做我冠禮的主人？”宗子冠禮，躬自主持，可是，阿鬥那天連一個即將加冠的孩子的禮數都覺得麻煩，更何況迎賓的那一攤子……
至於大哥，隻要阿鬥還跟劉備姓，他就絕對不會出任這一次冠禮的任何角色。
“好。”甘霖微笑著揉揉阿鬥的頭，“現在二叔就回去計劃計劃，肯定要來參加你的冠禮，但，主人就是算了，二叔跟你，畢竟不是同姓，你的冠禮，你還是自己主持的好。”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外甥，他甘霖可沒這個膽子去給皇子主持冠禮。
“是嗎……”阿鬥雖然的確有些失落，然而，“那，二叔，不如你來給我做正賓，怎麽樣？”正賓是將冠者的位置，而甘霖，就算當不了主人，至少也還是自己的長輩不是嗎。
“好，我來給你當正賓，你如果還要請賓客的話，我幫你去請霍太公如何？”甘霖想了想，既然都要請賓客了，就自己一個正賓也未免有點寒磣。
“好。”阿鬥一笑，起身，長揖到地，“那小子就先謝二叔了。”
“不用謝不用謝，但是，公嗣啊，”甘霖看著阿鬥，“你家先生那邊，你想好怎麽辦了嗎？我看，如果你無法說服他，到時候隻怕……”
“我和先生之間，各有各的分寸，”阿鬥微微搖搖頭，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孔子的意思大概是，上下皆須有節，“我這次是鐵了心了，先生就算再怎麽不願意，也不會執意反對我的婚事。”最多兩人要賭幾天氣而已，自己事後去找先生多撒撒嬌就好了，沒什麽大事。
“那你成親的時候，你家先生不在，你不會失落嗎？”甘霖輕輕皺起眉，看著阿鬥。
“會……”阿鬥歎息一聲，“但，此事終究難以兩全，我的婚禮，怕是沒辦法勉強先生來參加了。”不隻是先生，阿鬥甚至不知道，在自己迎娶依依的那一天，這間書院裏，還會不會有自己的大臣留下來。
“既然你都想好了。”甘霖怕拍阿鬥的頭，這孩子自己或許不清楚，但，當年自己的妹妹嫁入皇宮之前，也是這樣的神態和表情，一模一樣。
“二叔，你怎麽了？”阿鬥看著神遊天外的甘霖，微微皺眉，“回神啦，二叔！”
“沒什麽，二叔不過是想到了一位故人而已。公嗣，”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甘霖還是忍不住想要試試看，“公嗣，你對你的母親，還有什麽印象嗎？”
“沒有了。”前世今生，阿鬥的生母都死得很早，阿鬥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但，“我聽旁人說過，我的母親，至少長得很漂亮。”否則，憑什麽在習慣性拋棄妻子的劉備身邊，呆了那麽久。
“是啊，漂亮，小丫頭是真的漂亮。”甘霖眼前，仿佛那個靈動的女孩子，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笑盈盈的看著自己胡鬧，然後，無奈地喚他一聲，“二哥。”
“她，是怎麽入宮的？”即使並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阿鬥還是忍不住想知道一點母親的故事。
“公嗣，想知道？”就算阿鬥不是自己的外甥，自己也想要把這些話找個人傾訴出來，即使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但，那孩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也還曆曆在目。可現在，轉眼間，她已經死了十幾年，她的兒子，都已經有麵前這孩子這麽大了。
“好，二叔請坐。”阿鬥知道，二叔的妹妹甘露，就是前世劉備的甘夫人，兩次生下自己的母親。倒了兩杯茶，阿鬥遞了一杯給甘霖，“給我說說吧，二叔，我想聽聽那個能讓如此玩世不恭的二叔懷念至此的人。”
“你想哪兒去了。”甘霖揉揉阿鬥的頭，“我說的不是什麽情人，是我妹妹。”
“哦……”阿鬥低頭，暗自思忖，自己剛才說的話，到底是哪裏讓甘霖產生了歧義？
“你說她長得漂亮，倒是真的漂亮，可誰想得到，也就是這美貌讓她遭了秧。”甘霖端起茶杯輕啜，“原本，蜀王和爹爹曾經是好友，爹就把小丫頭定給了蜀王世子，劉備。”
阿鬥被嚇得全身一個激靈，連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抿抿唇，“那，後來她怎麽沒嫁去蜀地？”母親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啊。
“蜀王世子進京麵聖的時候，順便就來見了她，”甘霖揉揉幾乎已經默認了身份的阿鬥的頭，“那時候我們覺得，反正都未婚夫妻了，讓他們兩個出去走走也好，可，他們偏偏遇上了微服出宮的今上，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猜得到了吧，公嗣。”
“是，我知道。”阿鬥斂目垂眸，輕輕歎息一聲，上天為何待母親如此之薄，讓她兩世，都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