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台前別作春。不須麵上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阿鬥知道大嫂是在給自己解圍,也就順勢下了坡,他念一句,儐相就跟著複述一句。這首詩是四哥給阿鬥抄來的,當年他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看了不少催妝詩,但,獨獨對兩首記憶深刻,另一首嘛……


  “雲安公主貴,出降五侯家……”第一句就決定了絕對不能用好吧!


  “我該出去了……”門外已經傳來女孩子們纏著阿鬥再作一首催妝詩的聲音,依依苦笑一聲,“他本就不擅長作詩,身邊又一個人都沒有,再來一首,怕是為難得很。”


  “剛剛還抹著眼淚不想出嫁呢,怎麽,這會兒就胳膊肘往外,心疼起男人了?”二嫂點好額前的花鈿,最後看了一眼麵靨斜紅和花黃,微笑,“好了,漂漂亮亮的出門吧。”


  依依推測的果然不錯,四哥雖然給阿鬥準備了不少詩詞,但是吧……人在情急之下容易忘詞,他還真就隻能說出這一首,阿鬥終於對華朝這個默認認字的人就會寫詩的地方絕望了……舉目四顧,阿鬥不得不將求救的目光看向郭攸然,郭攸然默默躲到儐相後麵,找他作詩,還不如去找儐相問順口溜來得靠譜,畢竟,他那點文學水平完全是小時候弟弟按住他硬灌進去的,而那會兒,他弟弟還不知道什麽叫平仄格律呢……


  “別人都是英雄救美,怎麽到了我這兒,就總是要反過來呢。”依依幾乎能看到門外阿鬥緊張卻也窘迫的模樣,苦笑一聲,算了,誰讓自己喜歡上的是這家夥呢。站起身,依依屈膝,向母親畢恭畢敬行了一禮,“娘,嫂嫂,日後,依依怕是再也不能回來了,娘,千萬保重身子,嫂嫂也是,日後,多帶著侄兒侄女們來見見小妹。”


  “好,嫂嫂日後一定多去見你。”打開門,門口已經有不少女孩子們拿了扇子守著,看門開了,立刻便圍了過來,前前後後幾十把扇子把依依身邊圍得水泄不通,連藤夫人都差點沒地方站了。


  “依依……”大哥並不敢代替父親訓誡依依,於是藤夫人大概說了幾句“奉事舅姑,順以存身”之類的訓誡之後,為依依蓋上蔽膝遮住容貌,依依一出門,立刻便有兩位女孩子接替了兩個嫂嫂的位置扶好依依,持扇的侍女幾乎把阿鬥都給擠開了,再然後,十幾個小姑娘用帷幄攏住依依,阿鬥伸手輕輕握住依依的手,十指相扣,笑意溫柔,“依依,我在這兒呢。”


  “阿鬥……”蔽膝是紗製的,並不算厚,依依是看不清,不是看不見,此刻,看著戀人臉上滿足的微笑,依依原本不安的心居然瞬間平靜了下來,她知道,即使是和自己即將離開的這個家相比,自己麵前的這個人,也同樣值得自己托付一切。


  “走吧。”阿鬥在前引路,依依身邊被步障完全遮住,沿著眾人讓開的路,在鼓樂聲聲之中,看著依依坐上那一架金玉繚繞,綺繡遍施的馬車。郭攸然拿了蠟燭過來,藤家送依依上車的蠟燭被侍女吹滅,阿鬥上馬,緩步繞著車子轉了三圈,依依摘下蔽膝,透過車上透氣的窗戶,隱約能看到那個比自己還緊張的人影,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輕輕靠在車廂上,原本占滿心思的離愁別緒,忽的便轉成了滿腔柔情。


  “不是不是,公子,不用轉了!”眼看阿鬥馬上就要轉第五圈了,儐相連忙攔住已經暈頭轉向的新郎,“走了走了,接媳婦回家嘍!”


  馬車還沒走出十步,車前忽的竄出來一群人,阿鬥原本還在疑心藤家的男人怎麽自己一個都沒見到,然後,就在這裏見到了藤家四兄弟,尤其是四哥那個恨不得直接伸手要錢的模樣。想想自己方才的狼狽十有八九是四哥故意的,阿鬥一時間報複之心大起,馬鞭向前一指,“我聽說,這障車可也是有詩的,今兒個你們不來上個十首八首,別想從我這兒拿走什麽東西,咱們就在這兒耗著,大不了我跟依依明天再成禮!”反正自己也不急這一兩天。

  “嗤……”阿鬥騎馬在前不遠,依依又從小練武,耳聰目明,阿鬥說了什麽她聽得清清楚楚,此刻,著實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又是跟誰學得無賴勁,現在不說清楚,以後你家先生又要怪到我頭上了怎麽辦。”


  其實,阿鬥還能是跟誰學的,敢在太子殿下麵前直接把無賴的嘴臉擺到台麵上的,除了四哥還能有誰?


  “你是文人,我們又不是,你要自己寫詩,我們嘛,大字都不識幾個,就照著以前的套話說兩句吧。”四哥站在眾人之前,翻了個白眼,你自己受了氣別到處找人撒氣。阿鬥也同樣回以一個白眼,你大字不識幾個?興許吧,但那是你,不是你哥哥!你別在這兒汙蔑我家先生教徒弟的水平好嗎!


  “來來來……”四哥從懷裏拿出一張紙,展開,直接照著念,阿鬥一手扶額,天底下還有這麽不公平的事情嗎?啊?都是讀書人,憑什麽自己就這麽難過關,他就能直接念書了事!背都不帶背的!


  “憑什麽?就憑你娶得是我妹妹,怎麽,不服?不服憋著!”四哥得意的看了阿鬥一眼,抖抖手中的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的念得搖頭晃腦。


  “自古事冠人倫,世綿鳳紀。庭列鼎鍾,家傳踐履。江左雄張,山東闊視。薑則七世侍中,崔則四人太尉。雖榮開國承家,未若因官命氏。兒郎偉峨使主,炳靈標秀。應瑞生賢,虹騰照廡,鵬運摩天。雕彩泫甘,綴齒牙而含咀。顛龍倒鳳,榮肺腑而盤旋。千般事豈勞借箸,萬裏程可在著鞭……”四哥念了幾句,興許是遇見了不認識的字,直接把手裏的紙往後一甩,“我說,你都是我妹夫了,咱們就不來這些虛禮了,我再多念幾句也耽擱你們洞房的時間不是,要不,你幹脆點,直接給錢算了!”


  “……”別說阿鬥這邊的人,就連給女方幫忙的人和大哥二哥三哥都忍不住後退幾步,表示自己跟這個丟人的家夥不是一路人。至於阿鬥,若不是因為依依的這一場婚禮全然是四哥策劃的,甚至連自己今天帶的障車錢都是四哥給的,隻怕阿鬥真的會忍不住問上四哥一句:你是不是賣妹子呢?


  不過,四哥似乎對自己搶自己的錢……很積極啊?

  四哥也委屈啊,他出門又沒帶水,在外麵可憐兮兮的等了那麽久才等到他們出來,然後又是那麽多字念下來,自己可不是得口幹舌燥?他現在就隻想趕緊回家喝水去了好不好!


  “也罷也罷,”反正都是你的錢,你要給誰都聽你的,命郭攸然把帶來的錢撒出去,阿鬥笑了笑,“現在,可以讓路了嗎?”真是,人家障車是因為舍不得女兒,你這完全就是為了湊熱鬧好玩吧!

  “快去快去,真是,讓你們的馬都小心點,別踩著我的錢了啊。”四哥急不可耐的讓開了路,藤家四兄弟理都沒理自己身後那一群起哄說錢不夠的江湖人士,直接讓道,阿鬥策馬走在前麵,依依則坐在車子裏,思考一會兒自己怎麽逼供。


  “一起走吧。”阿鬥已經走出了那一群人占據的大路,忽的勒馬回過頭,“書院荒蕪日久,這次其實也隻有我一個人回來了,依依的婚事,我不想辦得太冷清,各位若是不棄,一起去書院湊個熱鬧如何?”


  “真的?”四哥的眼神配上那個瞬間抬頭的動作,若不是因為他沒有尾巴,活脫脫的一隻喜出望外的小狗!

  “自然是真的。”阿鬥笑笑,他倒不是沒想過婚禮直接在藤家辦了算了,畢竟,自己的書院裏,幾乎是一個人都沒有,婚禮的話,也太冷清了,隻是後來被四哥以“你又不是入贅”的理由直接打回去了,此刻,阿鬥伸手指了指山下的燈火,“各位請吧。”


  書院的仆役已然等候多時,依依剛剛被阿鬥扶下馬車,便有仆役捧著豆穀衝著依依撒了下去,依依下意識伸手去擋,豆穀自然是手擋不住的,沿著依依的衣擺掉落在地上。而後,早已有三五人準備好了氈子,相互傳遞,讓依依踩在氈子上走到搭建好的氈帳之前。阿鬥沒有父母,星華星彩也沒來,他連一個女性親人都沒有,所謂“躪新婦跡”自然是無人可躪,也無人敢躪。至於拜灶台和豬圈……這不是四哥嫌棄家裏天天用的灶台不幹淨,在離門口不遠處直接新搭了一個灶台,一個豬圈嗎。還別說,這新的東西就是幹淨,地上還專門用石頭砌了一層,豬圈恐怕是書院裏最幹淨的地方了。


  依依拜過灶台,庭院之中,早已經搭好了台子,三麵都用彩色的布幔擋住,餘下的一麵,正對著一個頂上是人字坡的氈帳,氈帳裏自然已經擺好了酒食,四哥沒想到阿鬥能折騰出這一出,著實沒準備那麽多人的桌椅和食物,但,四哥是幹什麽的?那群江湖人士最擅長的是什麽?等到阿鬥和依依用在武林中人看來隻能算是散步的速度挪下山,到了書院門口又照規矩一步一步挪動氈子走到青廬旁邊的時候,那群江湖中人已經擴大了帳子,還從藤家搬來了若幹家具和酒食,一一擺好。


  帷幄環繞的台邊擺了個三叉架,架上放著照妖鏡,阿鬥站在靠近鏡子的一邊,小心翼翼的扶了站在自己身邊的依依,送嫁的小姑娘們拿著步障和寶扇兢兢業業的擋住依依,不讓任何人窺探新婦的容顏,阿鬥麵對著賓客站好,等待儐相舉行接下來的儀式。


  撤帳自然是第一步,總不能都到了這時候還不讓客人見見新婦的容貌,而且,新婦任人觀賞品評已經是華朝的慣例,阿鬥略一思忖,開口:“城上風生蠟炬寒,錦帷開處露翔鸞。已知秦女升仙態,休把圓輕隔牡丹。”


  侍女們嬉笑著撤下帷幄,團扇畢竟不可能完全擋住依依的身影和容貌,於是,依依緩緩摘下蔽膝的刹那間,阿鬥幾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他不是沒見過美人,星彩端莊威嚴,星華嬌俏可人,趙怡飄渺如仙,程悅柔順溫和,蔣涵從容淡然,她們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神采飛揚的女子,而且,明明在藤家已經見過一次,但,阿鬥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今日終於領會到了一個詞——驚豔。


  長裙曳地,環佩叮當,青衫掩映之下,肌膚勝雪,鬢邊一對丹鳳銜珠,高髻巍峨,阿鬥的目光在依依夙願得償的笑容上流連良久,她眸中的光芒,甚至比空中的太陽,更為耀眼。


  一時間,庭院之中寂然無聲,無論是儐相還是賓客,幾乎都呆呆的看著台上那一對金童玉女。隻有郭攸然不敢直視太子妃的容顏,推了推站在一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儐相,儐相如夢初醒,連忙清了清嗓子要二人拜堂,依依雙手在胸前交疊,阿鬥,則順勢跪了下來。


  女子發間的裝飾太多,稍一低頭都有可能掉下幾根發釵,萬一真的跪下去然後在扣頭至地,這人起來之後,頭發也就不能看了。是以,華朝婚禮拜堂之時,男子行拜禮,而女子隻需行所謂“女子拜”,即立而不跪,躬身即可。這原本在民間早已浸潤成俗,然而,阿鬥的身份畢竟不同一般,拜禮又麵對著賓客,但凡是知道阿鬥身份的,這會兒都趕緊躲開了。然後,在台邊的鏡子上同結鏡紐,阿鬥的手掌不時碰觸到依依的柔荑,依依因為阿鬥的笨拙而似嗔似怒的神態,讓阿鬥忍不住又是一陣恍惚。

  拜堂完畢,儐相引二人入百子帳成禮,四哥早已準備好了雕刻著龍鳳紋樣的金銀盤,盤子裏盛了撒帳的金錢彩果,四哥反正不差錢,比之銅錢幾乎一模一樣的金錢,每十文便用彩色的絲帛係好,銀錢更是藏於絹帛之中,數不勝數,還有各色雜果,桂圓,紅棗,花生,蓮子,杏仁,應有盡有。侍女扶依依坐好,阿鬥坐在依依身邊,輕輕握住依依的手,依依也輕輕搔了搔阿鬥的掌心,兩人對視一眼,眉眼盈盈,一往情深。


  “今夜良辰,藤氏女與劉氏兒結親,伏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願皆為卿相,女即盡聘王公,從此祝願以後,夫妻壽命延長!”儐相一邊念著撒帳文章,一邊從侍女的金銀盤中隨手抓了果子撒帳,而年輕些的姑娘孩子們和童心未泯的男人們,嬉笑著撿拾掉落在地上的金銀錢,更小些的孩子們,順手就撥開桂圓蓮子大快朵頤。


  撒帳已畢,歡笑之聲占滿了寂靜的夜空,侍人端上用朱漆描畫著鴛鴦成雙,龍鳳呈祥的黑色漆盤,裏麵隻有一盤肉醬,也不知都是些什麽肉,阿鬥和依依一人吃了三口,直接把儐相念出來的詩當成了背景,儐相拿了彩帛給阿鬥和依依係上腳趾,然後將五彩絲線纏在一起的兩半葫蘆拿開,倒上清酒,兩人一同接過,一飲而盡,然後,依依偷偷吐了吐舌頭,“我以前喝得酒不都是甜的嗎,怎麽這個有點苦啊……”


  “畢竟葫蘆就是苦的,恐怕是葫蘆把酒給弄苦了,不過橫豎又不用喝第二杯,怕什麽。”賓客列座,儐相吟詩的時候,阿鬥不得不強忍住伸手去敲依依的頭的衝動。


  同牢合巹之禮結束,也就到了休息的時候,儐相催阿鬥念卻扇詩,阿鬥思索了一下,看著依依嬌豔的容顏,微笑:“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卻扇詩應該是最後一首詩了,而,阿鬥覺得自己大概已經虛脫了,依依身邊僅剩的一兩位女伴,也終於開恩挪開了手裏沒什麽用處的團扇。


  阿鬥跟隨儐相前去更衣,再回來的時候,已經脫掉了冠帽劍屢,重新坐在依依麵前,看著一群小姑娘圍著依依一件一件摘下她發間花釵的背影,嘴裏還塞著桂圓的孩子們一邊拍著手一邊跟著女家的姑嫂念誦除花詩,和著金簪撞上金盤的聲音,清脆悅耳,等到阿鬥再一次看到依依的時候,依依發間的簪釵首飾已然全部卸掉,同樣摘掉的還有和發絲糾纏在一起的假發,長發隨意的散落在肩頭,還能看到在藤家被剪去的發絲,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樣子格外惹人憐惜。


  儐相上前,道一聲“禮成,郎君走嘍!”然後掀開了百子帳的簾子,本來這時候是應該讓小夫妻去房中休息的,隻是,阿鬥看了一眼推開侍女,向自己伸出雙臂的依依,苦笑一聲,低聲開口,“我抱不動你,到時候摔了怎麽辦?”


  “摔也不是摔你,至少還有我給你墊背呢,你怕什麽?”依依不由分說靠進阿鬥懷裏,一雙手臂環住阿鬥的脖頸,輕輕在阿鬥耳畔吐出濕熱的氣息,阿鬥苦笑一聲,將依依抱在懷中,然後緩緩站起身,輕輕咬著依依的耳垂,“你可千萬抱緊我,一點也別鬆手。”


  “放心,你要是真的沒走穩當,咱們倆一個都跑不了,都得摔。”依依微笑,目光一眨不眨的盯著阿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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