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孩子呢?”芯月一直沒敢多問,聽到她提到孩子時,口氣突然變軟,便插問了一句。
縈娘的聲音是冰冷而陰寒的,絲毫不掩飾多年的恨意,聽到芯月驟然一問,恰巧觸及了心口最柔軟的一部分,便注視著她:“孩子……也跟你一般大小了。”
“她還活著?”芯月眼眸一亮立刻又暗下。看縈娘這樣,即使那孩子還活著,也未必會去相認。“你後來……怎麽進了烈魂堡?”後麵又發生了什麽?還讓她毀了容貌?
縈娘霍然揮袖,掌風淩厲地讓火花四濺。烏黑的長發飛揚,那模樣就像來自地獄的冤魂。她的語調比之前更冰寒鋒利:“安秋水!漠西族最毒的莫過於聖女安秋水!她毀我容貌,當著柳成權的麵以族規讓他親自送我進烈魂堡……”
芯月明白那種痛,深刻地體會得到!眾目睽睽之下,她被繩索綁著,被柳漠西帶上馬背……當時的痛,一生都不會忘記……可是,那個聖女,就是站在龍雲壇前一身白衣的女子嗎?柳漠西將來隻會愛上她,屬於她嗎?
來不及對縈娘有更多的同情,芯月開始陷入自己的苦楚中。
漠西……
她在心底第一次深情地呼喚他的名字,這個名字灼痛了呼吸,每一次吸氣都疼痛難忍。
聽了這麽多,我才知道……原來,你並非天生無情,並非真的冷血殘酷,你隻是……在一出生時就被打上了族長的烙印,你隻能冷靜地站在天邊,承載著不可推卸的身份與責任……
你的恨,你的怒,你的暴……隻是因為無法控製的情毒嗎?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其實很在乎我?
芯月咬住唇瓣,心潮起伏,難以平靜,隻聽縈娘幽幽的訴聲兀地提高,兩隻如玉白手猛然抓住芯月的肩膀,大受刺激般厲聲道:“你不能愛上他!你知道麽?不要愛上他!”
“縈娘……”芯月張張口,又感覺她掐上了自己的脖子,疼痛難忍。
縈娘的麵容扭曲猙獰,讓人不敢直視,她哀吼著:“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難道都沒聽進去嗎?不要愛上漠西族的男人,不能愛!他們都是無情又懦弱之輩,都不能愛上!否則下場就跟我一樣……”
“縈娘……我……”芯月用力扳開她的手指,喘著氣道,“已經來不及了……我想我早已愛上了他,我愛他啊!”在聽了這麽多關於漠西族的事情後,她再也忍不住坦露自己的愛,就算縈娘多麽想阻止她也無用,她不該連自己都欺騙啊!
縈娘重新扣住她的肩,使勁搖晃著,似乎要將她搖醒:“芯月,傻丫頭!傻丫頭!縈娘我這麽個活生生的例子,你難道還不吸取教訓嗎?他是族長,他的愛隻能給聖女,他永遠隻會娶那個女人為妻啊!你不要等到他拋棄你的時候……”
“不會的……不會的……”芯月搖搖頭,眼淚簌簌而下,“因為我不是你,柳漠西也不會像他爹!”
提到他爹,縈娘重重地顫抖了一下,身子僵硬,然後更加大聲:“你怎麽這麽傻?你當然不是我,但是他卻會像他爹,甚至比他爹更狠更絕!你難道還沒有體會到嗎?當他決意要傷害你的時候,他可曾有想過你的痛苦嗎?”
芯月晃蕩著站起身,雙手握得緊緊:“以前我不知道毒咒之事……我真的死心的將愛全部埋葬,隻是恨死了他!恨不得親手殺他千刀萬刀,可是……你告訴我這一切都由情毒所控製,他是身不由己,你讓我的心怎麽還恨得起來?”
縈娘站到她麵前,不容許她這樣:“芯月,你聽我的,你相信我,聽我的!我把你當女兒一樣……才真心勸你,柳漠西不過是另一個柳成權,而那個新的聖女極可能比安秋水更毒辣啊!”
芯月閉了閉眼,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縈娘,求你帶我出去吧……我必須要出去!”
縈娘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你真如此執迷不悟?他都已經這樣待你了,你還如此……”
“縈娘,我不是去找他……” 芯月在頃刻間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隻想早點離開這裏,頭一低磕了下去,“我是大清格格,我還有其他該做的事啊!求縈娘幫幫我,我還要去救兩位被困的親人……我更不希望看到漠西族遭遇亡族之災啊!”
縈娘長發一甩,將眸子撇開:“不行!你分明是想出去找柳漠西,我怎能眼看著你出去被那男人傷害!”
芯月搖搖頭:“情愛固然重要,可是,眼下個人的情愛卻不是最重要……我原本擔心自己就這樣死在烈魂堡中,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兩位哥哥啊!”
縈娘眉頭一皺,聲音變得冷漠,讓人實在猜不出情緒:“你求我也沒用,我不會答應的!你來到了這裏,就安心地跟著我行動吧。這也是為了你好!”
“縈娘……”芯月確有私心迫切想見柳漠西一麵,想證實他其實也對自己有著不能磨滅的感情,同時她也擔心哥哥遭遇不測。不知為何,她有種很強烈的預感,隻要自己能出去,就能化解一場幹戈……可是,縈娘是個固執的女人,她若不答應放自己離開,她又如何離開得了?
縈娘坐在火堆旁打座,不再理會她的懇求。
日子就這樣悄然過去了七八日,芯月默默呆在這裏,陪縈娘一起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長空落日,夜涼如冰。
柳漠西猶如一隻暴躁的獅子,時常對仆人發火,屋裏的東西每天都被砸出一堆碎片。他是個暴君,沒人敢接近,惟有聖女藍霧銀,清冷的眸子裏多了抹柔柔的微笑,她不畏不懼地按時出現在族長房中。
這日,藍霧祁第三次從烈魂堡失望而歸,但是他仍然無法跟這位暴君開口,其實他根本沒有找到芯月……每個密室都細心查看了,除了皚皚白骨絲毫不見人影,無論他如何呼喊,也隻能聽到自己的回聲。地上有著模糊的腳印,可以確定有人從彎曲的密道裏走過,某間密室中還殘留著火堆燃燒的痕跡,可是,芯月哪去了?
柳漠西一見他的身影,黑眸不自覺亮了幾分。
“她……還好,是不是?”他粗嘎地問。
藍霧祁努力裝出平日輕鬆的模樣:“被你送到那樣的鬼地方,能好到哪去?”
話一完,立刻被人揪住了衣襟,柳漠西咬著牙幾乎吼了出來:“我讓你去接她出來!你沒去?”
藍霧祁眼神幽暗無比,有苦難言,他笑著拍拍揪著自己的大手:“冷靜點……我這不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嗎?你這樣大聲嚷嚷,是要讓全族人都知道我們在做什麽嗎?”見他緩緩鬆開了手,藍霧祁才揉了揉額角,擔憂道:“你的脾氣越來越控製不住了……霧銀還沒幫你抵製住毒咒嗎?”
柳漠西頹喪地坐在椅子上,深邃的麵孔籠罩在壓抑之中。毒咒原本隻能由聖女才能解,紫笑為他施針封住毒脈,未料毒咒又衝破了針封的穴脈……他無奈地說道:“紫笑不在,霧銀說她現在隻能幫我暫時封住天脈,如要徹底解除毒咒……”
他停了下來,額上青筋直冒。但是藍霧祁已明白,霧銀必須等到二十歲成為族長夫人,才能徹底幫他解除體內毒氣。如今一切懸而未決,毒性一發,咒氣全身擴散直衝心髒。若是柳漠西不再為芯月激烈動情,恐怕也不會這樣時常發作。
“你若信我,芯月的事就暫時別管了,好好養你的傷吧!”藍霧祁輕鎖眉心,“族人正在撤移,你也該做好準備了,萬一清兵來攻,我們是毫無勝算的!”
柳漠西握緊了拳頭,在明白對芯月的感情之後,他恍然發現自己變得懦弱,就連對民族大任也沒那麽堅定了……
“對了,夢娘所提到的女人應該不在我們族內,我已經派人挨家挨戶調查過了。看來,芯月畫的龍雲圖是否有用,我們必須得等到找到失蹤的真圖才能鑒定。”藍霧祁突然提到。
柳漠西點點頭。夢娘這兩日也來過好幾趟,她依然千嬌百媚地迷人模樣,柔情似水地照顧他,也會跟他談起那個失蹤的縈娘與龍雲圖,不過每次藍霧銀的身影一出現,她便馬上告退。他好多次都想,如果是芯月在自己身邊,該多好啊!
芯月……芯月……
一想到芯月,心口又絞痛起來。
“霧祁,這段日子辛苦你與三位長老了。”柳漠西由衷地說道。他傷得不輕,大多都躺在床上療養,每天下午會請來長老們開會,了解族人轉移的情況,其實心中最掛念的卻是怎麽都揮之不去的女人。
他們的防備是對的,因為這一天,災難性的日子真的來了!
他沒想到清兵會來得如此之快,他更沒想到自己與芯月就在那裏的場景下再度相見——
這一夜,大漠境內迎來了第一場雪。
清晨推窗,清冷的空氣立刻迎麵撲來,冰冰涼涼,沁人心脾。目之所及,一片銀色,地麵淺淺的綠色完全被白雪覆蓋,大雪持續下了一上午,仍不見停止的跡象。
出入漠西城的大道上本是茫茫白色,卻有來往的車隊冒著風雪緩緩行走。車輪壓過積雪,留下深淺不一長長的輪跡。寒冷的天氣給遷移的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山高路遠,背井離鄉,不知前路何在?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如此。比起惡劣的風雪天氣,他們更恐懼死亡。
漠西城的出口,老遠就聽到黃九其的怒吼:“他娘的,鬼天氣!連老天爺也要欺負我漠西族麽!老子偏不走,就算死也不放過大清蠻子!”
紅多隆目送著又一隊載滿人的馬車奔出城外,逐漸消失在茫茫盡頭的蹤影越來越小,顯得格外蒼涼。雪花密密落下,很快掩蓋了地上的蹤跡,他歎出一口氣:“你為何總是這麽衝動?要知道,身為本族長老,我們的性命不僅僅是自己的啊!”
紫十英背負著雙手,握拳在後,自從紫笑與那個軒德一同失蹤後,他日夜擔心,生怕這善良的孩子遭遇到不測。派去京裏打探的侍從還沒回信,也不知情況如何了?為了全族人的安全,他無法親自動身去尋找愛女,隻得在此暗自擔憂。紅多隆說得對,他們的性命與族長一樣,不僅僅是屬於自己的了。
“大家辛苦了!漠西很慚愧,沒盡到一族之長的職責,反而讓族人繼續這樣四處流離……”柳漠西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雪地裏,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寬闊的肩頭上雪白一片,烏黑的發頂也沾滿了雪花。藍霧祁隨在其後,微微抿著唇,將目光眺向遠處消失不見的馬隊。
聞聲,三位長老一齊拱拱手,恭敬道:“族長怎麽出來了?”
柳漠西拂去肩頭的雪花,“這等時候,我又怎能再躺得安心?但願族人遷到漠北之後,能有一個好的開始。”
漠北距離此處至少兩百裏之外,那裏也有一個古老的少數民族,與漠西族向來交往甚好,柳成權就曾經帶著妻兒過去拜訪過。該族長很念舊情,非常願意接納這麽多人遷移到他們的領地。可是,柳漠西擔心的不完全是族人艱辛的長途跋涉,他更擔心漠西族一去,是否會給對方同時帶來災難?
藍霧祁看著又一隊馬車準備起程,修眉動了動:“一萬多名族人,才遷走了一半。希望清兵不要那麽快到來,再給我們三天時間就夠了!”
一言,讓柳漠西和三位長老同時斂眉變得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