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暮色籠罩,積雪已沒過膝蓋,烈馬噴著白氣簌簌地抖著脖子,四蹄踏進雪地,每一步都比較艱辛。馬車拖過的痕跡越來越深,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
柳漠西的眉頭也越擰越緊,他讓紅、黃兩位長老先隨眾撤離,做好那邊的安頓,藍霧祁與紫十英都不願先行離開,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就連藍霧銀也堅持要與這些的族人堅持到最後。
“我是聖女,誓與大家共進退!”她說。
“你必須走!正因為你是聖女,才不能有所閃失,才需要到漠北去照料其他族人,請尊重族長的決策!”柳漠西以不容質疑的堅持命令道。
終於,這一次的馬車隊伍前,多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她清涼如水的眸子定定注視著柳漠西堅毅的麵容,踏過雪地,緩緩走到他跟前,以前所未有的感情輕柔地說道:“我會在漠北等你,保重!”
冷漠,對她的永遠隻有冷漠。
他的溫柔曾為另一個女人展現,他對自己也曾笑過,卻如過眼雲煙,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藍霧銀看著柳漠西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注視著他,挺直的背影,不變的冷漠,何時也會為她柔情為她憂?她掀簾踏上馬車,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素手放下,簾子隔絕了清冷落寞的素顏。
背後,一高瘦的身影不時打量他們。那是喬裝的七阿哥永琮,他聽說芯月被關進了烈魂堡,氣得差點提劍衝進族長的房中。他也幾次前去烈魂堡查看芯月下落,上次他正進去密室中,卻發現一個俊美異常的白衣男子也在裏麵呼喊芯月的名字……
他意識到,芯月可能根本不在烈魂堡,她去哪了?不會是……永琮不想多想,他隻好一邊等著軒德帶兵前來,一邊繼續打聽芯月的消息。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此時此刻的沉重寂寞,無人可以理解,隻有柳漠西才懂。
芯月……他不知道她在哪?藍霧祁堅持不肯告訴他,如何逼問都不肯說,隻以奇怪而複雜的眼神提醒他:當前該以族人為重!
可是,他的心卻做不到不理會。
刹那間心灰意冷,彷徨恐懼,莫名的驚恐向他壓來,無處宣泄。芯月是因怨恨逃避,而不願藍霧祁告訴自己消息嗎?他什麽時候才可以再見她?
再見她,他想告訴她……
不……再見她,他又能告訴她什麽?
柳漠西獨自站在狂風暴雪中,鐵般堅毅的身軀,似乎對身外的風雪毫無祭覺。他仰著頭,深邃的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雪花,落向遙遠的方向。
若是軒德帶兵來了,芯月,你還願意見我嗎?
雪花狂舞,滿天飛絮。
鐵騎踏過邊關,滾滾而來,氣勢如山如洪,老遠聽到地麵震動之聲。風沙來襲都不如這般猛烈,人們從清晨的冷冽中驚醒。
紫十英衝出氈房,親自吹起危急的角號,嘹亮的警訊傳遍大漠上空。幾乎是立刻的,成百上千的人從屋中奔了出來,大家握緊拳頭,隱約聽到鐵騎踏雪而來的聲音,個個忍不住變了臉。
柳漠西跨上烈馬,手握青色長劍。劍身修長,蠢蠢欲動,按捺不住似要出鞘。噬血的絕情眼眸露出寒光,他渾身發出的懾人寒氣將天地間的冰涼幾欲凍結。
“紫長老,藍長老,保護族人!”至少還有幾千的族人未遷,他絕不願多一分傷亡。若是可以,他寧願一人獨當!
“族長……”
“不必多說!服從命令!”腿上一夾,柳漠西衝了出去。身後立刻有數十烈馬一起奔出,侍從個個手握兵器,眼中帶著誓死的決心,跟隨在主子身後。
擁擠的人群中,兩抹激動的身影。芯月剛想衝上前去,卻被身邊人一把扣住:“你去哪?”
“我……”芯月手指緊收,眼眸緊盯著一群烈馬離去的地方。心跳無比快速,是大清的軍隊來了,皇上終於找到這裏了!所以……他們要決戰了嗎?
柳漠西為何不降?若不降怎有活路?整個漠西族都要陪葬麽?
“別阻止我,我必須前去!”她緩緩掃過寒冷中驚恐發抖的人們,堅定地說道。
縈娘麵上蒙了一層白色麵巾,好在風雪交加,許多女人與她以巾覆麵,她們並未引人注意。想不到天下事如此巧,昨日下雪,她才決定帶芯月出來添置襖衣,卻發現漠西族人正大肆遷移,今晨再一見,卻是清兵來襲。縈娘冰冷的手指緊扣著芯月不放,她冷冷笑著,閃爍的黑眸懷著幽幽算計,也毫不掩飾地迸出恨意。
芯月苦惱,掙脫不開,又怕引人側目,隻得懊惱地咬住唇,以眼神哀求著。縈娘不為動,麵巾下的笑容更加高深。她要看戲,要看著無情無義的漠西族人如何滅亡!芯月哪都不能去,等這一戰結束了,她自然會放開這丫頭。
芯月無奈,雙眸又忍不住看向柳漠西消失的地方,心中焦急更甚。突然,敏銳地感覺到兩道奇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蹙眉不動聲色地朝人群中掃去,瞳孔猛地一縮,差點驚呼出聲。
是七哥!
眨眨眼,她沒看錯,真是七哥!他不是被關在岩峰林嗎?如此說來,大哥也已逃出來了?
驚喜流露,越來越多,漫布在眼底眉梢。永琮朝她使了個眼色,便身形一閃,飛快地朝這邊靠近。
縈娘瞧她神色怎會突變?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密密人群中,並不見可疑之人,正納悶間,隻覺有人從背後點住了自己穴位,身子立刻動彈不得。永琮眼神深幽,激動而憐惜地拉過芯月的手,兩人悄然離開擁擠的人群,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縈娘不能回頭,甚至看不到芯月的離去,被定住身子的她憤怒地磨著牙,白巾之下的麵孔開始扭曲。
芯月與永琮趁亂乘上一匹快馬,沿著雪地裏的痕跡疾馳。
片刻後,陡然勒馬駐步,兩人一齊定睛望向遠方。
隻見白雪茫茫處,千騎並進奔下斜坡,雪地被踏出數不清的蹄印。飄揚在風中的黃色戰旗,赫然鑲著一個“清”字,威風凜凜,無堅不催。
芯月眯起眼眸,隱約可見為首者正是哥哥軒德,而另一位身材高大麵色充滿憤怒殺氣之人竟然是……
“阿瑪?”她低喊出聲,淚水迅速彌漫眼眶。瑞親王爺同他們一樣,身軀依然高大,卻一眼可看出瘦了整整一圈,兩鬢霜白,憔悴不已。
永琮勾起唇,看不出是失望還是欣喜:“我道是皇阿瑪會親自前來,看來是抽不開身了。芯月,抓好了!”他一手箍緊芯月纖細的腰身,一手揚起馬鞭,直朝對麵龐大的清兵隊伍衝去。
馬蹄起落,雪花四濺。
氣勢如洪的千軍萬馬在主帥舉臂一揮下,頓時勒馬,全部停下。
迎麵有數十乘並列,柳漠西挺拔的身姿堅毅無比。他端坐馬上,清楚地看到軒德的眼中冒著嗜血光芒,刀光閃閃,蕭殺氣盛。那位曾經信任重用過自己的老王爺,眼中迸發怒意的同時,也被雪光折射出隱隱的悲哀。
柳漠西握緊劍,他不能退縮!縱使對方的軍隊多出百倍,他亦不能畏懼……隻是,還有幾千的族人同胞,就要因此血流成河嗎?如若談判,這樣的情勢下還有機會嗎?
芯月睜大眼眸,目光無法移開,落向佇立在側前方的烈馬。他坐在高頭大馬上,馬鞍上斜掛三百石強弓,身影孤高挺拔,手握長劍視死如歸,她心口緊抽得厲害,恐懼淹沒了一切。
不可以!
柳漠西……你不可以與大哥和阿瑪硬碰硬,你不可以妄顧身後幾千同胞……
你不能頑固,不能衝動,不能……
芯月努力張了張嘴,想喊出來阻止他,嗓子卻異常幹啞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越急便越咳得厲害,小臉通紅。“芯月……堅持一下!”永琮低喊一聲,身下烈馬加快了速度,他將懷中嬌軀緊緊箍在臂彎中,直奔大清的隊伍。
熟悉的咳嗽聲,柳漠西渾身僵硬定住,驟然回頭。芯月一直注視著他,他在千軍萬馬前從容不迫威風凜凜,不退不怯的姿態讓人心驚。隔著飄零的白雪,一個靜望,一個奔騰,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交擊出火花。難以言喻的激動,從足心湧向喉頭。相視的電光火石間,她幾乎軟倒,長發風雪中翩翩飛揚,襯得小臉與雪色一般蒼白。
漠西……
手腳失了力氣,身子象被抽幹了血似的,眼前一陣模糊。她身軀微晃,隻得牢牢扶著永琮的手臂,才不至於墜下馬背。她看得分明,她卻不懂……
柳漠西不動如山,那雙沉如冬雪暗夜的黑眸寒意四射,帶著最深的仇,最深的恨,最不可掩飾的妒意以及最無法說出口的愛戀……
天地間,茫茫白雪,風聲蕭蕭。
大軍停住,侍衛停住,所有人停住,隻有一匹快馬徑自奔馳。馬背上的女子衣襟飛揚,她的視線隻為一人停留,所有人的視線卻隻為她停留。
芯月格格……美麗的,尊貴的,驕傲的芯月格格!終於要被人救走,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了……
柳漠西胸口猛然轟塌,似千軍鐵騎闖進了心頭,烘烘然,熱流抑製不住竄升。他十指顫抖,手心灼熱如火,渾身就要如山洪爆發,無法抵擋。
她……要離開他了……
不過瞬間,眨眼已成萬年。她從他身邊經過,眼眸霍然一轉,朝大軍方向喊去:“阿瑪……大哥……”風中,隻聽到她的聲音,淒美動人,直達每個人的耳朵。他的眼裏隻有那抹身影,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熱得似要燒了她。
突然間,戰旗飛揚,鼓聲雷動,帥旗快速移動。瑞親王爺與軒德同時朝芯月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