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大的烈馬並立,芯月依然靠在永琮的胸前,小手伸出,瑞親王灰色的雙眼畜了淚光,布滿刀繭的寬大手掌牢牢握住她的。
“阿瑪……”她語凝哽咽,淚眼婆娑。幾十個日日夜夜的辛酸委屈,在呼喊出親人的這一刻,如崩潰的堤壩,脆弱傾瀉而出。
這就是她最寶貝的女兒嗎?連皇上都寵愛萬分、日夜牽掛的芯月嗎?消瘦的身形弱不禁風,尖俏的下巴,蒼白的臉頰無一絲血色……天!芯月所遭受的折磨隻怕比軒德所言更甚……
瑞親王爺高大的身軀經不住激動,顫抖了一下,手指溫暖用力地傳遞出安慰的力量,同時朝永琮恭敬地頜首:“七阿哥可還好?”
永琮點頭,沉聲道:“還好。”
“芯月……”軒德一對修長劍眉下,深眸布滿了關懷。
“大哥……”芯月一顫,將另一隻手伸出,兄妹倆緊緊相握。
她……回來了,回到了親人的身邊,與他們牽手並肩,心中溫暖,鎮定,塌實。雪花隨風舞起,揚揚灑灑,朦朧中,她抬眸朝遠處望去,烏黑的瞳孔急劇地緊縮起來。
那個冷酷男人的無情眼眸縱已看過千遍萬遍,都不及這一瞬的對視震動。他黑發微動,似是帶出了寒光四射的冷,遠遠如舊夢,兩人視線冷冽卻又纏綿,前塵或喜或悲,浮光若影。
他對數千鐵騎踏雪狂奔視若無睹,他的眼中隻有她。
她依然是那個尊寵無雙的芯月格格……她立在親人的中間,靠在另一個男人懷中,被另一個男人的臂膀保護……
他們是敵人,從來沒一刻像現在這樣,任憑如何否認都無法改變——他們是敵人!隻願夢幻一場,然眼睫眨動間,妒恨化做一縷烈魂覆上他的心頭,心口逐漸灼燒起來。
雪地轟轟作響,數不清的清兵繼續趕來,地動山搖之勢銳不可擋。最前麵的帥旗一揮,頃刻間,千騎再次停住,天地又歸於平靜。威風凜凜的士兵訓練有素,皆靜默著等待帥將的命令。
“芯月,別怕!阿瑪定會為你報仇!”瑞親王爺突然怒吼出聲,刹那間,他仿佛成為當年馳騁沙場的英猛將領,灰色的雙眸迸出濃烈的蕭殺之氣。為了愛女,他重新掄起二十年未曾沾染血氣的寶刀,親自踏過邊關境地,來此雪恨!
“柳漠西!今日我定要讓你償還所有的代價!”軒德瞬間也變得激動,內力化做宣戰的吼聲,直穿雪霧。
“阿瑪!大哥!……”芯月驚恐地轉頭,長發在頰邊淩亂飛舞,水眸中布滿了複雜的哀求。
不要!不要……我求你們……
一顆矛盾的心撕裂般拉扯,她生怕無力阻止這場可以預料的慘劇。
大大的眼眸看著軒德,她的眼神比千軍萬馬的力量更為強大,軒德握緊大刀的手指更加用力,緊得不能再緊。他遲疑著……遲疑著。
“不要……”芯月脫口而出。
“芯月!別忘記他曾對你做過什麽!”軒德壓低聲音咆哮,一想到岩峰林中柳漠西對芯月的所作所為,他就徹底失去了冷靜。永琮立刻感覺到懷中的嬌軀無法控製地顫抖,芯月在害怕……他雙臂一緊,將滿懷的溫暖包圍著她。湊近她的耳邊,低聲道:“芯月……別怕!”
“七哥……”他溫柔的聲音令芯月閉了閉眸,那場生不如死的侮辱誓死難忘,那樣的心碎、慘痛與絕望讓她每次想到,都渾身失去了力氣……可是……她猛然睜開眼睛,“大哥,你打算怎麽做?”
“殺!”軒德手中寶劍霍然一緊,麵照寒霜地從唇齒迸出一個字。
芯月猛然一震,悲沉的目光重新對上那個一夫之勇的男人,遙遙相望,水霧彌漫。
柳漠西黑眸微眯,她剛才神情複雜怪異,不斷張合著雙唇。她在說什麽?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訴苦,要置自己於死地麽?
事實上,芯月的哀求根本無法阻止軒德的報仇之心,永琮身為皇子更是堅定地要雪恥,隻是此時佳人抱在懷中,保護她才是最重要的。他將眼睛看向瑞親王爺,尊貴的威嚴中迸出不容拒絕地命令——殺!
柳漠西堅硬的下頜緊收,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看著芯月美麗的眼睛,如春華秋水,如淡波清月,波光裏載著苦澀和矛盾。她正咬著唇,蒼白麵容上交織著痛楚,不知是恨是怒?
“芯月……”他唇角不自覺一動,沙啞的聲音出口。極靜,極輕,似是一觸便化了開去的雪花,偏偏勾起心中深深疼痛,血腥自胸腔湧上,直入喉間。
她很他……他後悔了!
當生死之關真正來到的這一刻,他真的後悔了!不甘心讓無辜的族人為自己付出死亡代價……不甘心讓族人再過逃亡的生活……不甘心還未曾與心愛的女人真正戀過一場……
悔恨遺憾的痛楚像鋒利的刀子割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一絲一絲淩遲。
突聞身後紛亂的步伐逐漸由遠及近,化作一曲蕭瑟悲歌,他被眾人的目光驚住,回頭一看,驟然竄出一身冷意。
他的族人——數以千計的族人,手持矛甲,頂著鵝毛飛雪匆匆而來。
灰暗的天色中,人們麵色肅穆,悲憤沉痛的咬著牙,眼中盡現誓死抗衡的決心。走在前麵的,正是風姿優雅的白衣長老藍霧祁與雙眉沉斂的紫十英。
藍霧祁對他微笑,舉止間從容淡定,黑眸幽亮:“大漠的第一場雪中美景,豈能就你們貪享?族長你也太自私了吧?”
脊背挺直了幾分,柳漠西望著上千雙堅定不屈的眸子,驀然眼窩一熱,勒緊馬鞍,揚唇笑道:“你說得對!獨享不如眾享……我隻願來年大雪之日,還有機會再賞這雪中美景。”說完,如刀刻般的深邃麵容定定遙望著大清軍隊。
藍霧祁也望向風雪中身姿羸弱的女子……原來,她沒死,她隻是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中……
風聲蓋過了他們的對話,芯月聽得不清,但見柳漠西馬背上的身影隱隱有股悲壯之勢,頓時心驚肉跳。
瑞親王爺皺起眉頭,他之所以沒有立刻出兵圍攻,最是顧及芯月的感受。對他而言,知女莫若父。柳漠西曾在王府中日夜守護芯月七年,芯月的確對他有過依賴與信任,就連他這雙識人無數的老眼都看錯了人。當軒德趕回京城告訴他曾在大漠裏被關押及奴役的屈辱時,他也隻想親自帶兵掃平這片土地。
適才初見芯月望著柳漠西的神色,卻見女兒家仍是心軟些,會念及舊情。可惜這場硬戰勢不可免,任誰也無法阻止。
芯月蹙眉掃過對麵越來越近的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手中緊握刀槍,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極大,憤恨的目光竟都齊齊看向自己,像是要將她千刀萬剮一般。單薄的身子又是抑製不住地一陣顫抖,手腳冰涼得幾乎要失去知覺。
曾經,也是他們,龍雲壇前可怕的審判……
他們的目光比刀鋒更淩厲可怕,是他們用無形的刀逼迫柳漠西親自送她進入殘堡。殘堡陰森駭人,她卻活著出來了……
漠西族人看到芯月後,先是不可置信,隨後目光變得驚疑。他們從沒想過,被送進烈魂堡裏的女人還會活生生出現,他們更沒想過,這個被族長親自送走的女人還會活著……難道族長他根本就沒有那樣做?驚疑的目光又變成了不可置信。
隱約覺察出族人的心思,藍霧祁開口道:“大難當前,誓與族長共生死!”
很快,人們將目光轉移,瞪著一排排坐騎上蕭殺冷冽的士兵。伸頭亦死,縮頭一死,不如死得凜然。他們舉著手中刀槍,一時吼聲震天:“誓與族長共生死!誓與族長共生死!”
反觀清兵,無所反應,他們的行動一切隻看帥令。軒德貝勒為主帥,若是他帥旗一揚說個“殺”字,數千鐵騎將毫不猶豫衝向這群瘋狂怒吼的人。
紫十英看向軒德的雙眸幾乎要射出火花,他早聽看守的侍衛說是此人挾持了笑笑,才得以逃脫,現在笑笑呢?他已悄然握緊了劍鞘。
柳漠西看了一眼從來都毫不猶豫信任自己的同胞,黑眸幽暗。
他愧對他們,若能以一人挽救他們,他絕不會遲疑。清兵此番來前,全是自己的錯,所以,他不能讓這些人陪無辜犧牲。
深邃的瞳眸輝映著落雪飛舞,看進她哀痛的清眸。
芯月……你究竟是恨著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原諒我麽?
我隻求你們能放過我的族人!放過他們!
雪花更密,陰風怒吼。就在此時,身下烈馬驟然騰空嘶鳴,柳漠西隻覺胸腔一陣劇痛,伏下身子剛要穩住坐騎,軒德卻大手一揚,迸出一聲冰冷鏗鏘的“殺!”字,場麵立刻呼聲震天,地上雪塊狂濺起來。
雪舞之中,吼聲滿天。精銳無數,就要幹戈相向。兵與民鬥,結果不言而喻。藍霧祁聞得廝殺聲已到耳邊,刹時麵如修羅,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冷駭,白衣飛舞與茫茫雪色融為一片,
雙方潮動,快速靠近,一場殺戮迫在眉睫。
柳漠西壓住胸口難忍的疼痛,使出生平全部的功力單挑坐騎率先衝到兩方人馬中間,對著前方數千士兵狂吼:“住手——!!!”他內力十足,聲音渾厚,這一吼竟穿透雪霜,傳到幾裏之外。
千鈞一發之際,軒德揚起冷笑,揮臂一舉,士兵驟然停在與漠西族人對壘的兩丈之外。若再前進幾分,隻怕馬蹄底下一片亡魂。
柳漠西胸口震蕩,血腥味蔓延到舌尖。他斂下眉宇,翻身下馬,眼睛不再多看芯月一眼,隻是直直盯著軒德,沉聲問:“要如何才能放過我的族人?”
“嗬嗬……你想我放過他們?”軒德揚起一絲俊逸冷笑。
芯月猶如被劍刺到了心髒一般,身子又是一晃,敏銳地覺察到大哥與以往不同的殘酷意味。
“是。你們恨的是我……與他們無關,請放過他們!”柳漠西咬牙狠狠吸著氣,視線仍是隻與軒德對視。他看到了軒德眼中的冷駭,就宛如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他無力改變過去,隻求無辜的族人不死。
“族長……”族人都停住了腳步,看著族長低聲下氣來獨自擔當之時,都忍不住喊出聲。藍霧祁與紫十英抿唇不語,握緊寒劍的手泄露了他們心底的激動。
柳漠西見軒德依然冷笑,抑住喉的腥甜,撲通一聲,屈膝跪下。
雪地裏,有人高坐在烈馬之上居高臨下,有人站在風霜之中麵色痛怒,而他……低著頭,雙膝沒住積雪之中,天地寂靜處,傳來他沙啞的嗓音:“求你……放過他們,他們是無辜的……”
芯月搖搖頭,料不到情勢頃刻間如此陡轉直下,她身子一陣發虛,隻掙紮著要下馬來。永琮雙臂緊攬,不容她亂動,極富報複意味的話語震過她的耳邊:“無辜?芯月何其無辜?你竟然如此對她?”他與軒德為朝廷捕獲亂黨時,確有抓過漠西族人,然而芯月又何其無辜?他們可以容忍自己被囚受屈,但絕對不能容忍芯月所遭受的屈辱與磨難!
柳漠西依然垂頭,血絲從他嘴角流出。雙拳緊握在身側,口中仍是那句:“請放過我的族人!”
“不可能!當日你敢那樣對待我們,就該想過今天的下場!”軒德骨子裏的冷性完全被激發,瑞親王隻是冷眼旁觀,對兒子的決策毫無異議。
惟有芯月,嬌軀不斷地顫抖,雙眸死死地盯著兩丈之外跪倒在雪地裏的人。
這是柳漠西嗎?這真是他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一個人為何會固執若此?
噢……不,縈娘說他是被毒咒所害,所以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性……以前的柳漠西並不是那樣殘酷冷血的人。
他是在為了他的族人,他還是有一顆堅毅敢於承擔的心,可是,晚了嗎?
芯月咬著唇,她太了解阿瑪與大哥,也了解七阿哥。這樣的情形,不是一句請求就可以讓戰爭停歇,五千騎兵豈容隨意調遣?她該如何開口才能保他族人,才能保他平安?
她看著他,他身前的那片雪地上已泛出一片殷紅。
血是從他的嘴裏噴出,芯月頓時心口緊窒地不能呼吸,無法想象他在自己眼前慘烈倒下的模樣……
無恒……漠西……漠西!
她滿心呼喊著他的名字,無論是柳無恒還是柳漠西,無論經曆多少苦楚、疼痛與屈辱,愛恨一線之隔,在這悠悠長空下終能化為冰雪一片。不重要了……任何事都不會非要如何不可,當金光輕灑,恩怨情仇亦能煙消雲散。
可以嗎?可以嗎?非要用死來解決嗎?
可是,身邊有她的親人,有她大清的同胞……阿瑪年過半百卻擔驚受怕,兩鬢添霜,大哥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在戰袍之下顯得消瘦,就連七哥堂堂一皇族子弟也失去了平日的俊雅倜儻……她明白他們的心,明白阿瑪、大哥和七哥,明白所有將士的心。
她什麽都不能說,不能在陣前為一個曾深深傷害自己與親人,一心與大清朝廷為敵的人求情。
這是一個對立的戰場,是一個誰也不能拋卻自己的民族與信念的戰場。
她做不到背棄,但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一場征戰殺戮就此發生……
芯月努力挺直了身軀,告訴自己不能倒下,該冷靜地想出辦法才是。
她默默無聲用眼神注視著雪地裏安靜跪著的男人——
柳漠西……我不想你死!縱使再多的仇,再深的恨,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是真的真的無法忍受……你死在我最親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