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色陰冷,雪花一時也未曾停下。


  風,更加凜冽,四周的空氣全降至冰點。每個人的肩頭、發稍都覆上一片白色,誰都沒有出聲,天地肅靜。


  軒德看著漠西族人隱忍的痛楚模樣,快意淌在心間。比起他們三人曾經所經曆的苦痛、絕望與折磨,柳漠西跪一跪,求一求又算什麽?他繼續冷笑:“你憑什麽跟我交換條件?”


  柳漠西收緊堅硬的下頜,緊斂眉睫。抬手,抹去唇角的殷紅血跡,僵硬地咬牙:“我的命!”


  芯月一顫,藍霧祁一顫,整個漠西族人一顫,人群中還有個蒙著白色麵巾的女人也是一顫。


  軒德驀然仰頭大笑,眯起的眼眸裏透出極度嘲諷:“你的命本就在我手中,又何以交換?柳漠西,今日你必死無疑!就算漠西族不與朝廷為敵,你也休想我會放過你!”


  芯月腦子一片轟鳴,她用力地呼吸,咬住自己的舌尖感覺到疼痛,才不至於就此暈厥過去。大哥不會放過他的,為公為私都無可能。


  她正混沌之際,七阿哥淡而清冷地開口:“你現在才後悔?可是晚了……柳漠西,你記住,正是因為你——他們才會成陪葬!”


  “七哥……”芯月的意識刹那間清醒,驚呼出聲。她又怎知永琮對柳漠西的恨絕不亞於軒德,尤其當他親見芯月受辱,他便興起了要讓柳漠西悔恨一生的報複之欲。那時候,他與軒德才深刻體會到,一個人最大的痛楚不是自己受傷,而是眼見最重要的人遭到踐踏而無法拯救。


  芯月這才猛然明白,大哥和七阿哥都鐵了心要讓柳漠西承受當日之痛。她望向雙膝完全沒入雪中的孤拔身影,他的眉尖都染上了雪色,深邃的眼睛裏透露著前所未有的執著與絕望。柳漠西沒有看她,她卻因那神情、那眼神徹底震住。


  “我想,就算真無緣看到明年的美麗雪色,至少在這個初冬最美的時日裏,我們漠西族人也絕不會後悔一同歸去。”藍霧祁輕薄的唇角含著一抹淡笑,話語輕輕柔柔,又清晰地飄入每個人的心裏。


  “是!漠西族人絕非貪生怕死之輩!”紫十英話音一起,身後立刻響起雷鳴般的回應,隻有那個白色蒙巾的女人怪異的表情被完全遮住,不知她在想什麽。


  “誓與族長共存亡!”


  “誓與族長共存亡!”


  ……


  芯月心窩發熱,喉頭哽咽。忽聞軒德怒吼一聲:“一群該死的家夥!”霍地取下長弓,右手往腰上一抽,抽出一支羽箭,箭端倒鉤鋒利無比,架於弓上,直直對向呼聲最高的漠西族人。


  身後一排的幾百士兵立刻學他,快速抽箭,拉弓,一一瞄準呼聲澎湃的人們。


  柳漠西猛然抬頭,額角青筋直跳,紅了眼。


  芯月忘了呼吸,她知道這一箭射出,射中的絕不是振臂高呼的族人,而是柳漠西的心髒。看著族人因自己而死,他定比被人一刀刀挖心絞肺還要痛楚。


  “住手……!”再也忍不住張口大呼,芯月隻感覺冷氣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她猛然推開永琮,趁他驚詫的瞬間,滾落馬背。


  “芯月……”


  “芯月!”


  瑞親王、軒德、永琮同時驚恐的呼喊,她要做什麽?

  柳漠西心髒緊窒一縮,呼吸停止,他猛一抬頭,隻見她自地上爬起,朝眾人露出一抹飄忽的微笑。冰天雪地,所有人隻為這一抹微笑而震驚。


  “阿瑪,大哥,七哥……”她逐一喚到,聲音柔軟,“這個仇,就讓我來報,好麽?”


  那麽誠懇,那麽堅定,那麽執著,誰也無法開口說一句“不好”。拉弓的士兵停止了動作,激動的族人忘記了呼喊,無數雙目光盡落上她的身,她站了起來,纖細的身影嬌弱孤直。


  一步一步踩過雪地,腳印留在地上,一串。


  她蹲到他的麵前,他抬起了臉。四目相對,驚異,昏然,不能言語……


  灰暗的天空。


  寒冷的北風。


  從天悠悠而降的白色雪花。


  芯月微微閉上了眼睛,睫毛在如玉的肌膚上顫動,像風中旋舞的花。就在這一刻,她傾身向前,然後做了個讓所有弓箭手羽箭落地的動作——蒼白冰涼的唇輕輕湊近,她在無數雙吃驚的眼眸印證下,驟然吻上了他。


  柳漠西渾身僵直地不能動彈,唇邊傳來熟悉的香甜氣息,恍然如夢,隔世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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