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八章、我要是貪吃,也是你養出來的
他移動的步伐極快,移形換影,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他就跳上了潭沿的半中腰。一手抓著突出的岩石,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撳下一個形狀詭譎的石塊。
轟隆兩聲,楚辭感覺腳下的地脈發生震耳欲聾的交疊嘶叫,又迅速安靜。江蘺麵前的漆黑石壁不斷往右邊挪動,露出一道黑黢黢的洞口,洞裏頭深不見底。
他回頭,被吸進暗色裏的麵孔看不清此時的表情,可楚辭卻能揣度出他此刻的心情:敢嗎?
有何不敢?
為了心裏那個人,縱然前麵是萬丈深淵,也會義無反顧往下跳。
陰森森的寒風在洞口歇斯底裏的呼嚎,毫不留情拍打著兩人身上的衣服,仿佛就是要借此撩起潛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驚懼,迫使他們半途而廢。
無情的寒風怎會知曉溫熱的暖意,更不會明白一個人可以為了另一個人,連命都能不要。
這裝模作樣的寒風,終究抵不過世間的溫情。
江蘺打頭陣,掌心團著一抹清亮的火光,貼著粗糙的四壁行走,在拐角的地方突然停下來。
楚辭也嗅出不對勁,甩出幾個亮晶晶的光紙鶴,幾縷光投照過去,照亮一個大如宮殿的大窯洞。楚辭撿起一塊石頭扔進去,良久,沒有任何聲響。
兩人對視一眼,眼底是濃沉不見底的幽暗,好似深海中不動聲色流淌的暗湧,沒想到芙蓉潭底居然藏了這麽一個地方。
“我下去看看。”
“等一下!”
楚辭側耳,似乎聽到一陣細微的響聲,轟隆的鼓噪聲越來越大,她扯著江蘺迅速離開,“快跑,是凶猛的洪水。”
江蘺讓她先跑:“你先走,我來斷後。”
洞口的甬道狹窄又陰暗,滿地都是泥濘汙濁的水窪。寒風刮過臉頰,好似在諷刺一意孤行的兩人,嗤笑:看吧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兩人火速出了甬道,一躍上芙蓉潭,還未來得及關上的洞口嘩啦啦作響,衝破了石頭的阻礙,水花湧進來,四處濺射,很快便浸滿了整個芙蓉潭。
楚辭揮起手,駕輕就熟舉起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再次朝裏頭拋擲。
滋啦——
滾燙如溶液般的潭水把石頭融得半點渣都不剩。
江蘺臉色陰沉,好似發現了什麽一直被他們忽略的事情。而現在這個事情,通過眼前這個畫麵,瞬間塵埃落定。
一切真相,也即將拉開帷幕。
“潭母,你還打算繼續隱藏下去嗎?”
潭麵波瀾不驚,仿佛剛才的話隻是在對空氣說。
楚辭又把四周的石頭拽過來,轟隆隆砸進去,撿起的水花被楚辭如秋風掃落葉般接起,凝練成一團靈氣,把潭底攪了個底朝天兒。
天空逐漸陰沉下去,江蘺一躍而上,光滑雪白的毛發在空中如刺蝟般豎起,咬住其中一瓢水花,死死控製,直到水花被仙氣凝練,澆灌四周的花草樹木。
一石激起千層浪,更何況是十幾塊石頭一並砸下來,濺起的水花簡直能直接淹沒伯庸城。
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手段——逼潭母自己現身。
翻滾的浪花澎湃洶湧,水柱衝天,潭母在水柱中擠出自己的模樣:頭上長了兩個尖銳的長角,一頭亂糟糟的銀發。半人身,腰以下是拖曳著迤邐長線的魚尾,麵容淡漠,卻似笑非笑斜睨下方的倆人。
“聖女殿下還真有閑情逸致,堪堪恢複崦嵫山,就迫不及待來跟我這個老婆子敘舊。”
楚辭凝了團結界,把潭母說話時濺灑的吐沫星子阻隔在外:“我問你,朱雀是不是你偷走的?”
常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朱雀性情狂傲自大,自任仙帝也未曾改過半分。帶著與生俱來的厚顏無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在這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硝煙戰爭裏,朱雀始終認為自己能戰勝她,即使身負重傷,卻全然沒有功敗垂成的想法。依據當時的情況,他的胸口灼燒著一團暴跳如雷的怒火,一心想要殺掉她,壓根沒有多餘的心思深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況且,她那一擊,雖用了七成的法力,可依照朱雀抵擋的功力來預計,最多不過是耗掉十成的仙力,卻還不至於煙消雲散。
縱然要煙消雲散,可依照他的性情,起碼還得掙紮一下,威個脅什麽的,不可能如此迅速讓自己消失。
潭母深笑,胸口不停地震動,抖落的水花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直接朝楚辭砸來:“聖女殿下在說什麽,老婆子我聽得並不是很清楚。”
江蘺硬邦邦懟她:“是真的聽得不清楚還是故意不想聽清楚?”
“訛獸這話問得就有些怪了,老婆子我在這崦嵫待了數百萬年,年歲大了,總會有些耳背什麽的。”
“我看你不是耳背,你就是在狡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
爭吵愈演愈烈,楚辭蹙緊眉頭:“言下之意,潭母是並不打算承認自己偷走了朱雀?”
潭母在冷哼,雙手抱在胸前,斜眼反問:“偷走他,對我有什麽好處?”
江蘺毫不留情揭下那塊遮羞布:“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潭母打了個嗬欠,話語裏帶著劍拔弩張的狠意:“老婆子尊稱你一句聖女,並不代表尊嚴可以被肆意踐踏。沒有任何證據的事情,聖女如此冤枉,可想過後果?”
潭母雖生活在崦嵫山,卻擁有無數的追隨者,一波才平,正如好不容易奪回的江山,百廢待興,急需修整,短時間內不該再與外界有任何的對抗性衝突。
她這是在拿捏著分寸警告楚辭。
楚辭如何聽不懂?
楚辭感受到指甲嵌入手掌的刺痛,旋即鬆開,把湧上喉頭的火氣不動聲色壓下去:“是楚辭疏忽,讓潭母受驚了。”
“我倒是不妨事。”
潭母一副‘我很大度我是聖母該包容你的孩子心性’的白蓮花表情,語重心長道,“白酈聖使不在,你又涉世未深,隻能由我這個老婆子來打腫臉充胖子,好好教一教你該如何做人,免得丟了崦嵫的顏麵。”
末了,又意味深長一笑:“還以為聖女殿下心裏頭最關心的人,非自己的夫君莫屬,沒想到卻是那個攪得六界不得安寧的前任仙帝朱雀。”
楚辭靜默不語。
江蘺:“……”
太陽逐漸落山,潭母又打了一次嗬欠,開始趕人:“好了,老婆子我年紀大了,天一黑就犯困,二位要是沒什麽事,老婆子就先告辭了。”
咕咚一水聲,起碼濺起半潭深水的浪花,髣髴在向他們示威。
——
回去的路上,一地月光灑落,堆積在胸口的怒火讓江蘺氣不打一出來:“就這麽算了?”
晶瑩的夜露打濕楚辭的腳踝,她雙手背在身後:“我們已經打草驚蛇,接下來不能再輕舉妄動。”
潭母說得沒錯,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朱雀在她手上,甚至於失蹤的帝居,也是杳無音信。
良久,江蘺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心潮翻卷著洶湧的情緒:“我不想坐以待斃。”
他把薜荔的死,歸咎到了自己身上。
要是他的術法再厲害一些,說不定還能吊住她最後一口氣,保住她的性命。
“她是為我而死。”
楚辭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麵對著漫天繁星,視線一片模糊,“她用她的命,換得了崦嵫的太平。”
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她、心疼她、寵愛她,血濃於水,薜荔自然感受得到這份的溫情,當長姐罹難,她怎麽可能會袖手旁觀?
薜荔說:“長姐,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那個能救你的人,是我!”
天穹中最璀璨奪目的那顆星星,正在一閃一閃,好似在與她輕聲低語。風從臉龐劃過,無聲安撫她低落的情緒,好似在說:長姐,我沒有離開,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們。
她抿唇咬牙,紫眸好似沾染著烈日的灼光,神情堅毅:“我絕不會讓她失望!”
絕不!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半個月。
楚辭身上的傷,經過寒玉床的調養,好得差不多。肌膚吹彈可破,絲毫不見當年黧黑又醜陋的瘢痕。
這還得歸功於這張寒玉床。
當年在珞珈山,筳簿為了救她犧牲了自己,沒多久,氣若遊絲的她被趕到的薜荔和靈均帶回崦嵫山,借用寒玉床至陰至寒的調理,身上的瘢痕盡數脫落,像剝了殼的雞蛋,肌膚水嫩有光澤。
她跟他提過這件事,他當時還挑了挑眉,故意在她耳邊輕聲低語,說出來的話讓人麵紅耳赤。
她氣得一腳踹他,還把他趕出了臥室,讓他自生自滅。
他一時裝可憐,一時又討好她,完全沒有當初在南極仙府初見時的冷峻高沉模樣。
對於陌生人,他真的是連眼角都不抬,惜字如金。對於她就不一樣,一天不調侃不嘴碎就渾身癢癢。
典型的看人下菜碟。
“你為什麽人前人後相差那麽大?”
一次,她看著他用完全漠視的大冰山形象趕走一個紅著臉主動搭訕的小姑娘,故意問他。
本以為他會說什麽‘這不是有你在嗎’或者是‘她打擾到我思考了’之類的,完全沒想到最後得到的回答是:“難道她看不出來我是妻管嚴嗎?”
“……”
嗬嗬,真看不出來。
你倒是給我點頭哈腰,來一聲‘老婆大人,您就是我尊貴無比的女王大人’,而不是冷著臉推著手推車一副要與她撇清關係的冷臉表情。
有什麽好生氣的?
她不過就是跟高華丘出去了一趟,又沒有單獨待在一起,車裏還有好幾個警員呢。
他倒好,一醒來就給她擺臉色。早餐不吃,午飯不看,好不容易把他哄來超市,撕了兩片麵包給他墊墊肚子。
一句話,他的表情管理係統崩潰,自動回歸遠點。搞得她這張熱臉,還得去貼他的冷屁股。
什麽破小孩子!
這麽難哄!
正跺腳氣惱,他仗著身長腿長,推著車很快消失在擁堵的人流中。
她一氣,就幹脆不走了。貨架上擺放的物品琳琅滿目,她從芭比娃娃看到各種筆記本,又從兒童書籍看到娃娃抱枕。
貨架最上頭,有個粉紅色的小豬,長得憨態可掬,眯著眼睛笑,鼻子又長又大。她伸手去夠,還差一點。
不想使用法力,想把她買下來送給蔣薜荔。
“矮子。”
身後有某人的熱息,大掌一撈,直接把那隻粉紅色的豬娃娃塞到她的手裏,冷哼,“跟你貪吃的樣子真像。”
她:“……”
沒忍住,又踹了他兩腳。
“我要是貪吃,也是你養出來的。”
“好好好。”
後腦勺被他揉了兩下,“帝家養的豬。”
話沒說話,他先破功。
“……”
那時她鼓起雙頰走在前頭,心裏在想,以後有了孩子,一定要調教得像筳簿那樣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絕不能像帝某人這般腹黑又悶騷。
可是……
筳簿是他,帝居也是他。
他怎麽那麽善變呢?
真的是……比女人還難伺候。
可現在這個比女人還難伺候的家夥,讓她牽腸掛肚、心神縈繞至今。
楚辭靜立在候君亭中,看著仙霧烘托下的一輪金黃色圓月,又是十五,本該人月兩團圓的日子,身旁的人卻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孤獨與寂寞環繞,清冷又淒清。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她從沒用古琴彈奏任何一首除《荃蕙詞》以外的歌,它的旋律和曲調,能在高山流轉之間自由切換,了解你的內心所需,起起伏伏的情緒中帶著溫軟的纏綿魅力。
今日,她破了例,吟唱著《水調歌頭》,百轉千回的音符,心卻在無聲無息的淌著血。
結尾處,她哭得不能自已,也實在唱不下去,後頭有音在附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落寞無聲的薄影裏,江蘺步伐踉蹌走過來,酒壇子一路走來,不知扔掉了多少個。
婆娑的樹椏將他的身體剪碎成無數段,陰沉又寒冷。
弦音斷了,殘留在指尖上的震顫把五指的骨頭晃得仿佛抖如觳觫的篩糠,濃重的氣息與凜冽的寒氣相撞,飄出縷縷糾纏的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