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廝兩手交叉,得意洋洋地站在護院身後,“這些人可都是百裏挑一的打手,就憑你們幾個還想在這裏生事!”


  陳述聽著不禁握緊拳頭,小廝這幅狗仗人勢的嘴臉著實可恨。他與季羨仙對視一眼,見季羨仙微微頷首,便大喝一聲,擺出要幹架的姿勢,“哪來的那麽多廢話,要打就打!”


  小廝怵於他的氣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方沉臉揮手,“上,給我往死裏打,讓他們知道我們承德莊不是吃素的!”


  聽到小廝的指令,這些護院圍過來,宛若移動的高大人牆,還會隨時出拳的那種。陳越眼珠子轉轉,衝那小廝喊道:“慢著,你讓這些個人欺負我家掌櫃的,你倒好意思!”


  全場的目光落在手無縛雞之力的紀青身上,紀青心神意會,立刻拿出手絹假裝擦淚,向那些文人雅士哭訴,“都說蘇州名士多於鯽,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我與阿弟不過是想一睹其風采,誰知道卻被說是阿貓阿狗,要我們打哪裏來滾回哪裏去!早知道在這裏蒙受這樣的羞辱,倒不如留在台州讓那些倭寇殺了罷了!”


  那些名人雅士頓時麵麵相覷,不免心生同情。


  紀青一邊走到那些護院麵前一邊繼續說道:“隻可惜了我那一車子青梅酒,薛世子惦記著讓我送他幾壇我都沒舍得,本想來這裏讓大夥品品,沒想到……”


  紀青故意沒說下去,隻是低著頭,端的就是個黯然神傷,讓他們自己意會去。


  果然,不光是那些文人雅士,就連那小廝麵色都變了。


  “掌櫃的,既然如此,就留著等梁將軍凱旋而歸再喝罷!你先回到馬車上,別讓這些人誤傷你。”陳越喊道,細眼瞧著小廝的反應。


  那小廝聽到梁將軍的名號的時候兩腿一哆嗦,險些跪下,“你們……你們究竟是何人?”


  “何人?”季羨冷笑一聲,拔劍出鞘,隻見寒光一閃,那小廝的布衣就破了一個長長的口子。小廝甚至連咽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回過神竟滿頭大汗,直接癱軟在地上,抖著嗓子喊道:“諸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季羨仙想給小廝一個教訓,就被紀青摁住手。他愣了一下,有些不甘地收劍回鞘,對小廝喝道:“帶我去見你們的莊主!”


  “是是是,小人這就帶路,”小廝爬起來,不顧周圍人鄙夷的目光,點頭哈腰道,“幾位隨我去側門。”


  紀青沒有動步子,她眼珠子轉轉,“你先遣這些護院下去,免得嚇到之後的來客。”


  小廝麵色一僵,隻好擺手讓他們推下。沒想到紀青得寸進尺,說道:“想必等下吟詩作對,莊主自會現身,我們就直接進去候著罷。到時候若是莊主覺得我們擾了清靜,我們離開便是,絕不自討沒趣。”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廝也沒話說,隻得在心裏罵著,表麵畢恭畢敬。紀青勾起一個老奸巨猾的笑,示意季羨仙等人去搬幾罐青梅酒,又對周圍那些吃瓜群眾朗聲說道:“諸位,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這些青梅酒若是不嫌棄,進去共飲一杯罷!”

  “好詩!”吃瓜群眾中有個人忽然驚喝出聲,其他人紛紛反應過來,折服於紀青那句通透豪邁的詩句。尾隨紀青等人進去園子後,紀青看著這精巧的布局,不禁微微歎服。園中假山池沼雖出自人工,卻宛若天成;花木映襯,富有野趣;運用擋牆廊子等將景致分隔,移步易景,意境深遠。


  若是將北方皇家園林比作專橫的娘娘,嶺南園林比作務實的妻子,那蘇州園林便是將心事深藏的小家碧玉。


  感歎完,一行人過了小石橋,來到竹林,微風吹動,竹葉颯颯地響著。深入可見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渠橫跨中央,裏麵水流清澈見底,還有幾尾小銀魚在石頭間竄動。水渠旁整齊放著坐墊,已經有不少人端坐在那裏。見到紀青等人,這些雅客紛紛停下交談,麵露驚愕,有個嘿了一聲,“居然來了個女子!”


  其他人聞言哄笑出聲,季羨仙不由地捏緊拳頭,紀青卻搖搖頭,與他坐在水渠的下半段,陳越與陳述分站在兩旁。她讓兩人打開帶來的青梅酒,頓時清香四溢,酒氣微醺。


  一個寬綠長袍、臉上胡渣略多的大漢忽然過到紀青麵前,笑著說道:“承姑娘剛剛的話,我來討杯酒喝了。”


  紀青記得他,那個喊好詩並帶動雅客的人。她微微一笑,讓陳越予他一個酒杯,滿上琥珀色的酒。那大漢接過仰頭一飲而盡,滿足地長歎一聲後直接用衣袖擦嘴,“好酒!好酒!清甜甘冽,不虧是薛世子都惦記著的佳品!姑娘好手藝!”


  紀青微微點頭,“尚有很多,兄台隨意喝罷。”


  “王兄,這些人來曆不明,酒還是少喝為妙。”大漢還要再來一碗,就被他的同伴們拉住,勸阻道。


  這位王兄爽朗一笑,搖頭晃腦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酒看著不飲,不亦傻乎?”


  說罷又向陳越討了一杯去喝。紀青失笑,也讓陳越給她與季羨仙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喝起來。


  忽然小山頂傳來洞簫的聲音,空靈輕巧,像風掠過竹林,又像蜻蜓跳過水麵,而後慢慢舒緩,似經曆著漫長的旅途。忽然,簫聲猛地尖銳,眾人不由呼吸一驟,眼前似乎突然出現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又似電閃雷鳴烏雲密布,壓抑非常。又忽地,簫聲頓停,一切戛然而止。


  季羨仙聽著震撼非常,回頭看一眼紀青,但見她麵色淡淡,不為所動。他嘴唇動動,不知在想什麽。


  在眾人緩了一口氣的時候,簫聲又起,幹淨疏朗如清風明月。小廝這時候過來,對著紀青鞠了一躬,說道:“各位,莊主說來者是客,請自便罷。”


  紀青眼睛微微眯起,她點頭,小廝便退了下去。


  “便宜了這狗腿子。”陳述輕哼出聲。


  “……王兄,我們初來乍到,不知這莊主是何許人也,吹簫技藝竟如此精湛?”紀青等小廝走後問在她左側坐下的王兄。

  王兄摸著腦袋回道:“我們隻知道他是這一帶最富有的商人,琴棋書畫造詣頗深。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哦,”紀青有了些興趣,“如此神秘,看來等會兒非得見識一下不可了。”


  王兄搖搖頭,“姑娘有所不知,這莊主向來不以真麵目示人。就連剛剛那看門小廝,都未曾知道他主子真實模樣。待會兒的流觴曲水,他也不過是坐在那山頂吹奏曲子,曲停取酒吟詩罷了。”


  紀青微微驚愕,但是不再說什麽——因為簫聲又響起來了。眾人向上看去,隻見一隻白玉杯順流而下。


  “還是老規矩,這酒杯停到誰跟前,誰就要即興賦詩一首。”紀青等人初來乍到,王兄就給他們講了一下規矩。


  季羨仙笑了一下,附耳對紀青說道:“倒是有趣,台州百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蘇州卻一片祥和,歌舞升平。”


  “唇亡齒寒。”紀青淡淡地回了一句。


  酒杯慢慢地漂下來,紀青琢磨了一下,忽對季羨仙說道:“與你賭五串糖葫蘆,這酒杯必定停在我麵前。”


  “不賭,”季羨仙打了個哈欠,“你也不可吃太多甜食。”


  閑聊著,酒杯慢悠悠晃過來,在季羨仙麵前的時候簫聲忽然停住。季羨仙正無聊地玩手指,這時全場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季羨仙愣了一下,忽然一臉平靜地往邊邊挪了一下,“我是隨行的,這杯該算我家掌櫃的。”


  紀青瞬間滿臉黑人問號。她見大家都朝她看過來,沉吟一下,然後果斷伸手進水,輕輕撥了一下,那酒杯就晃悠悠地來到了看戲專業戶王兄麵前。王兄瞬間繼承紀青的黑人問號。


  嗯???這樣都行???王兄覺得自己被風吹得有點冷,額頭有點禿。


  然後紀青再拍手,浮誇道:“王兄好運氣,既可以吟詩,又可以飲酒。”


  王兄抽抽嘴角,眼睜睜看著紀青與季羨仙兩人狼狽為奸,一臉慈愛微笑地望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起來,咳了一聲,朗聲道:“那在下就獻醜了。”


  他熬有介事地踱了幾步,方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王兄的朋友也直呼道:“不愧是王兄!”


  王兄眼珠子一轉,擺手向紀青,“姑娘能釀出如此美酒,想必也能作出同等的美詩罷!”


  紀青笑笑,也不推辭了,起身頓了一下,說道:“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眾人沉寂片刻,頓時爆發熱烈的掌聲。


  季羨仙聽著紀青的詩,不知為何,居然莫名的心痛。他是她的小弟,但他好像,永遠都無法徹底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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