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歸來(1)
時光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變得凝滯。我依舊是一天一天地挨日子,在隔壁那瘋癲的老女人——曾經的端康大長公主惱人的尖叫聲中,和管事姑姑每日的白眼裏苟延殘喘。管事姑姑很不喜歡我,但礙於宗人府的規矩不能苛待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甩臉子和扔白眼。
歲月這樣漫長,我還是挨到了二月份。
隆慶七年的元月竟是在宗人府裏過完了。也罷,這兒還關著許多親王與公主王妃呢,我能關到這兒來,不用受慎刑司的苦,算是福氣了。若是低階的嬪妃犯下罪過,要麽是皇後直接下旨處死,要麽是進慎刑司。
文妧再也不曾來過,我不知她回去之後,皇後娘娘會怎麽處理她。不僅是她,旁的人也不曾來探望過我。我不知道外頭正在發生著什麽,不知皇後和寧妃她們怎麽樣了,也不知我的珺兒怎麽樣……
然而在二月初二,春龍節那天,外頭又有動靜了。
好似是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咚咚砸地令人心頭一震;又似大隊人馬的腳步聲,吵吵嚷嚷地,喧囂不斷。我的手緊緊抓著房門,心裏跳得比外頭的聲音還響;又驚慌失措地奔到牆角裏縮著,兩手抱著自己的身子。
我很怕,我知道要等到夏侯明回來,至少還有一個多月呢,或許更多。在我被關到這兒之前,那個時候我能自如地得到朝堂的消息,我知道北疆的戰事比較順遂但也不是暢通無阻……北疆前線距離京城八百裏,急行軍也要十日左右,兼之有皇帝儀仗,更是緩慢;至於戰事,我並不太懂,但匈奴那數十萬兵強馬壯的大軍要打退了,少說要數月甚至經年的時間吧……
若是再遇上什麽阻礙,戰場上就要拖延了,木蘭詩上雲“征戰十二年”,這種境況也是很可能的。當然身為皇帝的夏侯明會在一年之內回來……
總之此時距離他回來的那日,還早得很。我還有好長的時間要堅持,我要撐到那一天,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無論有多麽痛苦我都要活下去。我要活著見到他,我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曾經承諾過……
我越想越怕,皇後坐鎮後宮,她一麵要想法設法置我於死地,一麵又要清洗我昔日布下的人手。現在來的人會是誰呢?多半是皇後的吩咐了。總之是不會有什麽好事吧。
管事姑姑聽見響動,已經打著瞌睡要出去瞧,這時候突地一人踹門進來,堪堪將門後的她給撞地倒地起不來。我聞聲就嚇得膽戰心驚,那皇後該不會真遣了個有武藝的人來取我性命吧……該死的女人……
我縮在牆角上渾身發顫,然後我那已經被鎖死的房門也被踹開了。那一瞬間我抽出衣襟裏藏著的銀簪子,身旁隻覺有凜冽的風聲,是那歹人疾行之下兜起來的。我咬緊牙關,率先起身撲了上去,舉手便刺。
生死由命了。他大力踹門,一看就是有武藝的人,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做最後一搏。
身影恍惚之下,我隻看到那人模糊的麵容,而後手上猛地一痛,手腕一麻,我的簪子便掉了下去。我不由尖叫起來,方想不甘心地咬他的手背,我另一隻手也被扭住了,整個身子被按在一旁的黃梨木桌子上,動彈不得。
我的臉被擠在下頭,一邊大叫一邊哭起來,我想我真的要死定了。我叫道:“皇後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饒我一命,我們金家給你雙倍……三倍!……你要多少……”
這一回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吧?唉,能為皇後冒死做事的人,怎會是錢財能夠收買的……那歹人並不答話,隻是伸手揪著我的頭發慢慢把我的臉扭過去,在我抑製不住的沒出息的大哭當中。
當我終於能夠看清他的麵孔時,他仍沒有鬆手,隻眯著眸子,緩緩地道:“你個死丫頭啊,我晝夜不停跑了八百裏的路回來找你,你就這樣迎接我……”
我“啊”地一聲,叫得比剛才還響,完全是見鬼的感覺。這時候外頭的大小宮人和管事們也聞聲而來了,紛紛跪下叩頭,無人敢發一言。我顫顫地道:“夏侯明,你……你怎麽回來了……”
他這才鬆開了我。我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他也順勢坐了下來,很是疲累的樣子。他臉上沾了好些汙泥一般的東西,鬢發上全是塵土,一身赭色的袍子也不成樣子,若不細看簡直是看不出麵目來。他並不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一手將我扛在肩上,朝外頭吩咐道:“龍駕到了沒有?朕和昭儷夫人先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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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是關押要犯的重地,律法森嚴,即便是皇帝也不該將重罪的囚犯隨意赦出來的。
但我顯然沒空問這些。我現在腦子裏亂得很,總之我是被夏侯明從那地方硬扛出來了。夏侯明來闖宗人府的時候,外頭隨行的有禁軍統領魏大人,還有好些侍從模樣的人。那龍駕來得慢了,夏侯明等不及,索性將我扔在馬背上一路騎著奔到乾清宮裏。可憐那匹馬,我後來才知道它是距京一百六十裏的潼關驛站裏的馬匹,已經跑了一整天累得半死,最後還要跑一趟去乾清宮。
乾清宮裏的宮人們都很是倉促,熱水都沒燒好,幾個宮女手忙腳亂地上前服侍我和夏侯明更衣。外頭更是有些嘈雜,宮人們大呼小叫地,好似在部署什麽迎駕的事宜。其實聖駕回鸞,排場是極大的,文武百官和後宮女眷們都要跪地相迎,鼓樂四起。但瞧著夏侯明這樣子,八成是一騎紅塵奔了進來,什麽儀仗之類地全廢了。
等了一會兒,王德終於過來說燒好了水。夏侯明再次扛著我進了裏間,先脫了他自己的衣裳,又親手給我把衣裳扒了,提著我的手臂和我一塊兒坐到木桶裏去了。我瞧著他臉色不太好,小心地道:“罪妾……”
我是想說,我這事情還沒查明白,現在我待罪的身份是不能夠出宗人府的。但我就說了倆字,就被他一巴掌搧在腦門上,我立刻就捂著頭閉上了嘴。他有些氣惱地抓著我的脖子,吼道:
“我說你啊,我走的時候和你說什麽來著?我讓你好好地等我回來……你看看你現在?恩?我把你大哥留在京城裏又是為了什麽來著?你出事了不知道往北邊送信啊?我本來在宮裏頭留了一大群的人,其中就有兩個死忠的武力內監,專門負責送信的……可這兩個月之前出的事兒,到了現在都不見他們去北邊支會一聲……我回來就想砍了他們倆,你猜他們倆說什麽?”
“他們倆說,都騎著馬跑出宮去了,結果在宣武門外頭被人給截了……原本還以為是趙家的人,但覺得不對啊,趙家幾個公子都上北邊戰場上去了,其餘留守的金家早就給壓住了……結果一查就是金家的人,說是昭儷夫人親口下的旨,不準任何人往北邊跑。你是活膩了啊?好死不死的啊?不跟我對著幹你身上癢癢啊?你腦子是不是出毛病了啊……”
“好在我留的人不少,一波一波地城外衝,總算給成了一個,我這才得了消息……這都兩個月過去了啊!我看你就是活得不耐煩了啊!你不氣死我你是不想罷休啊!老天爺還真不長眼,讓你現在還活著……”
我雖然被罵得狗血淋頭,心裏頭卻很踏實。我垂著頭,很是感激地道:“皇上相信罪……我就好,那巫蠱之事與我並無幹係的。”
“你說的什麽話!”他又厲聲罵了我一句:“就算你真的犯了什麽罪,難道我還要治你不成!還不得給你遮掩了!”
我垂頭不敢說話,老實聽他教訓。他伸手按在我肩頭上,像提著一隻蘋果一樣給我轉身子,一邊轉一邊四下裏打量,還左捏一把右抹一下,一壁道:“是去年十一月份弄出來的事?先是關在瓊宮裏頭,後來進了宗人府?他們沒給你上刑麽,我看看……”
“沒,沒挨打的……”我顫顫道:“我,我這不是挺好的麽。您幹嗎跑回來啊,軍國大事為重……”
“那些事兒不用你操心!”他打斷我道:“我要是再不回來,你讓他們給吞了我找誰要去?有那個本事給明覺寺裏頭傳信,就不知道往北邊送信?”
我低頭道:“我……我不敢耽擱您的正事……”
他猶自發怒,斥責我道:“害得我跑了五天,又驚又怕地……我猜著趙氏會趁機對你動手,但卻不想你還一聲不吭了……你能耐?你除了跟我耍能耐你還會做什麽?除了膽大包天地把我的人給扣下來你還能幹什麽?你真有本事,就別讓趙氏抓著空子啊!你個蠢東西,不但蠢而且不老實,出了事還硬撐著……”
我的頭都快低到水麵上去了,賠笑道:“皇上您別生我氣了啊,反正我還沒死呢……怪我無能給您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