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老沙、情侶、客運員和廚師(中)
「都坐穩啦!我們要下壩啦!」小夥子語氣昂揚地插嘴道。
老沙和小雪齊刷刷地向窗外看去:車子已經行駛到草原邊緣,進入了重巒疊嶂的山地。眼前的公路沿著山勢起伏環繞。小夥子將汽車速度放緩,俯衝向下,緊貼山體轉了幾個大彎,穩穩地向前開去。
老沙指著窗外綿延不絕的山巒,向小雪介紹道:「看!這些山就是壩,就是高嶺。我們正在像下台階一樣,一級一級地從壩上往壩下去嘍!這一帶海拔高度下降得很快,氣溫也會迅速升高,簡直是一下子從春天邁進了夏天——小雪,再向後看看吧!我們真的要離開塞罕壩了!」
小雪調轉身體,伸長脖子,透過汽車後窗默默凝視著向身後退去的草原。老沙五味雜陳摸了摸小雪的頭髮。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告別生養自己的草原,開始未知的旅途。
汽車沿著公路漸漸盤旋下山,行駛在開闊的山野間。這裡的風貌和草原迥然不同。層層疊疊的大山像屏風一樣矗立在天邊,公路在山谷間無限延伸,與奔騰的河流並排而行。山坡上開墾著五彩斑斕的梯田,像一把蘸滿顏料的大刷子一筆抹出的畫作。粗糙的稻草人寂寞地站在田中,大膽的麻雀們在它頭上蹦跳棲息。路邊零星地出現了幾座村莊,掛著藍莓和草莓採摘園的招牌,以招徠遊客。他們行駛的公路是旅遊專線,為了美觀,臨街的房屋都被刷成了統一的灰瓦白牆。南方清雅的建築風格被粗暴移植到了北方山野,說不出的造作古怪。路上的斑馬線倒漆成了紅黃相間的色彩,提醒車輛注意避讓行人。
老沙貪婪地望著眼前陌生的、新奇的、色彩繽紛的世界。自己自小在草原上建立的一切行為模式和經驗體系,在這裡似乎都無法適用。老沙突然猜想女兒第一次離開塞罕壩去北京上大學時,是不是也懷著他如今的這份心情。
隨著汽車的行駛,人煙漸漸增多了。沒過多久,車子轉了個大彎,開到了一條商鋪林立的街道上。小夥子在一片空曠的小廣場前停了車。小雪張望了幾下,驚喜地叫了起來,這裡就是她來時的火車站。沒錯,廣場后的候車樓上正立著四合永三個鮮紅的大字,他們到了。老沙趕忙向這對好心的情侶道謝,讓他們趕緊繼續去縣城的行程。
姑娘俏皮地向他笑笑,說:「您千萬別見怪。我們其實要去市區的避暑山莊逛逛。怕您不肯讓我們繞路,才說要去縣城。」小夥子也回過頭來,含著笑意點點頭。
竟然是這樣?情侶們是放棄走高速,專程走下道來送他和小雪。老沙顫抖著嘴唇,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他們才好。
「您別過意不去。這一路有你們和我們聊天,真的很開心。」姑娘頓了一下,問道:「可以給你們兩個拍張照嗎?」
老沙欣然同意,大家一起下了車。小雪熱得脫了外套系在腰間,老沙拉直了褲線,這一老一小以候車樓為背景,拘謹地立在車站廣場上。小夥子鼓勵他們露出笑臉。姑娘拿起相機,在「一二三,茄子」的口號后,拍下了兩人的照片。她滿意地看著屏幕里的畫面,說道:「等照片洗出來,我給您寄過去,作為我們相遇的紀念。」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老沙報出了小李的住址,山頂瞭望站是沒有郵遞員光顧的。那裡太偏僻,也從沒有人會給老沙寫信。
姑娘記好地址,摸摸小雪的頭,輕輕地說:「姐姐也要送給你一個紀念品。」說完,就解下綁著馬尾的黑頭繩,散亂的長發傾瀉地堆在肩頭。她眨眨眼,把頭繩放到了小雪手心。
小雪不解地看著姑娘——她是短頭髮,用不到頭繩。
姑娘又從手腕上解下紅色的幸運繩,和黑頭繩一橫一豎地勾在一起。她讓小雪用拇指和食指圈成個環,扣住黑頭繩,自己拉直幸運繩。這樣小雪的手指,黑頭繩和幸運繩就環環相扣了起來。姑娘賣了個關子,讓小雪、老沙還有她男朋友,都仔細檢查繩環是否結實。大家都確認無誤后,她一臉神秘地向左手吹了口氣,用右手遮擋左手的動作。小雪再定睛一瞧,她手指扣住的成了紅色的幸運繩,而黑頭繩則被姑娘拉在了手裡。
小雪驚訝地跳了起來,直問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一邊扎頭髮,一邊神秘兮兮地說:「因為你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姑娘。幸運繩太喜歡你,就自己跑掉你那兒去了。你把它戴在手上,它會給你很多幸運的。」
小雪開心地合不攏嘴,把幸運繩舉給老沙看。老沙默默對姑娘說:「你還是自己留著吧。你的身體……比小雪更需要幸運。」
姑娘已紮好馬尾,笑著甩了一下:「我已經很幸運啦!有這麼好的男朋友,遇見這麼好的你們,擁有了這麼美好的一天。」她彎下腰調皮地對小雪說道:「我們恐怕要說再見了。要好好保管好幸運繩哦。要是你把我忘了,它會再跑回到我手上的。」
「不,我不會忘記。我會一直一直記得姐姐的。」小雪認真地承諾著。
「好,那就再見了吧?」姑娘笑著跳上了車。坐回駕駛位的小夥子向他們微微一點頭,發動了汽車。姑娘落下車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要記得我,記得人生中會有很多幸運哦!」
小雪拚命點頭,向他們揮手告別,直到汽車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老沙摸了摸小雪的腦袋,牽起她轉身向候車樓走去。正當小雪蹦跳著她上樓前的台階時,一個黑色的身影沖了過來,把她撞了個趔趄。
老沙嚇了一大跳,定睛細瞧:一個穿制服的火車客運員正揪著小雪的胳膊,激動地說道:「好哇!可算讓我逮到你了!你知不知道福利院長有多著急,一天三遍打電話來問你的消息!」
老沙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把小雪護到身後,厲聲斥責對方:「有什麼話好好說,你把孩子抓疼啦!」
小雪愧疚地拽拽老沙的衣角,小聲告訴他。自己只想著要找媽媽,竟忘記給院長奶奶報個平安。她一定擔心壞了。
老沙恍然大悟,他就是那個把小雪鎖在值班室里的客運員。不管怎樣,也不該那麼粗暴地對待一個孩子呀?在老沙不贊成的注視下,小雪磕磕絆絆地向客運員解釋了自己和老沙相識的經過。
聽完小雪的講述,客運員狐疑地看看老沙,一板一眼地解釋道:「福利院院長才是你的法定監護人,你們去找媽媽得經過她的允許。還是趕緊先給她打個電話吧。之前,你趁我不注意翻窗戶跑了,她一直逼我去公安局報案。現在既然找到你了,我也就能去把案子撤了。」說完,徑直往車站旁邊的公安局去了。
小雪和老沙面面相覷,沒想到自己的逃跑,給別人帶來了這麼大麻煩。老沙默默掏出手機遞給小雪。小雪鼓足勇氣,顫巍巍地撥通了那串早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院長奶奶聽到小雪的聲音,激動地尖叫了起來。她在電話那頭瘋了一樣地又哭又笑,說那些打她、拿鐵鏈鎖她的話都是些氣話。奶奶向小雪道歉,讓小雪不要當真,不要害怕。
小雪也激動哭了,抽噎著向院長奶奶講述了這些天的遭遇,說自己遇見了天底下最好的爺爺,願意帶她去找媽媽。
院長奶奶沉沉地嘆息道:「小雪,你為什麼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回來吧,福利院還是你的家。」
彷彿大夏天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小雪拚命地懇求奶奶:「我就想知道媽媽為什麼不要我了。無論答案是什麼,我都會接受。求求奶奶,讓我去找媽媽吧!」老沙在一旁聽得心酸,接過電話幫腔道:「孩子就這麼點心愿。就當是小雪上小學前的暑假旅行,讓她享受最後一個沒有作業的假期,好嗎?」
院長奶奶一聲冷哼,尖刻地說:「笑話!你不過是個退了休的護林員。我們福利院的孩子怎麼能讓你隨便領著。萬一出什麼事,你付得起責任嗎?」
老沙被她的話一激,牛脾氣也上來了:「沒問題!小雪出了什麼問題,我全權負責!反正我不會打孩子,也不會用鐵鏈鎖孩子!」
「你!你!你可記著你說的話,別到時候怪我興師問罪!」院長奶奶氣壞了,砰地一聲掛斷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一串嘟嘟的忙音。老沙揉了揉被院長震疼的耳朵,收起手機,向小雪展露出一個撫慰的笑容。
客運員邁著大步從公安局回來了,他來回打量著兩人的臉色,問道:「你們和院長說好啦?還去北京嗎?」
「去,一定要去!」老沙和小雪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好。那去售票處買票吧,買明早七點多的那趟。」
老沙瞠目結舌:「不是晚上七點嗎?」
「誰告訴你們的?我們就是個小過路站,一天只有三趟去北京的車。兩趟在凌晨,一趟在早上七點五十四。你們老的老小的小,還是坐早上的比較合適。」
老沙一拍腦門,這個粗心大意的小李啊,把早七點的火車說成是晚七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