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老沙、情侶、客運員和廚師(下)
客運員看穿了老沙的懊惱,給他指了條明路:「現在著急也沒有用了。你們今晚就在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下吧。明天一早再趕過來坐車。」
老沙無奈地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客運員領他們去售票處買了一張明天的火車票——小雪的身高還不夠一米二,無需買票。看著老沙將票收好后,客運員將他們送出車站,叮囑明天早些起床,就回去值班了。
車站外的街道上賓館鱗次櫛比,但一路問過去,價錢都太貴了。最終,老沙他們在街道盡頭,發現一間偏僻的小旅館。店主是位頭髮花白的大叔,有一張和善的臉。
他殷勤地帶老沙他們上樓去看房間。房間里瀰漫著煙味和廉價清新劑的味道。垃圾桶里還有殘餘的果皮,衛生間的馬桶里都是黃漬。但這畢竟是附近最便宜的旅館了。今天在外面待了一整天,老沙他們都累壞了,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
老沙付了押金和房費,千叮萬囑,讓店主明早七點來叫醒他們。店主笑呵呵地滿口應承,拍胸脯打了包票。
一陣咕咕地叫聲響起,小雪不好意思地彎下腰捂著肚子。老沙笑了,他也早就餓了。小李早就大力推薦他們去那家酸菜燉血腸吃飯。要不是為了這一口兒,小雪也上不了他的三輪車。
老沙帶小雪找到了那家飯館,這裡的酸菜燉血腸的確好吃。小雪胃口大開,吃了兩碗米飯,老沙則一口氣吃了四碗飯。
吃飽了,小雪早早地回旅館睡覺去了。這漫長的一天的旅行實在是辛苦。
老沙卻不想立刻去睡,他今晚是真正地第一次睡在塞罕壩以外的世界,心裡怪不自在。他看小雪已經睡熟,就獨自下了樓。小鎮只有一條主街,雖比不上場部繁華,但也十分熱鬧。老沙沿著街道邊走邊抬頭看,夜空不夠通透,月亮也不夠皎潔。草原上璀璨的銀河竟一點也看不見了,更看不到那隔河相望,明亮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了。看不到這兩顆星星,還怎麼能相信那古老的傳說,怪不得城裡人老是鬧離婚。
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妻子講給他聽的。新婚時,他們常把蒙古包的頂棚拆了,躺在床上看星空,妻子會給他講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說。老沙那時想,他和妻子可不要做牛郎織女。除了死亡,沒有任何事物能把他從妻子的身邊趕開——可趕開他的偏偏就是死亡。在產房門口得知妻子死訊后,老沙整個人傻掉了。醫生覷著他的臉色不對,忙把剛出生的女兒放進了他懷中。老沙茫然地看看襁褓里皺巴巴的小紅臉,覺得世界上沒有比她更脆弱,更漂亮的小人兒了。老沙的心同時被悲慟和喜悅煎熬著,上半張臉在為了妻子的死亡而哭,下半張臉在為了女兒的出生而笑。他強撐著把女兒塞回了醫生的手中,咕咚一聲就暈倒在地上。
一夜過後,老沙悠悠醒轉,兩鬢竟添了不少銀絲,蒼老了不止十歲。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林場,門衛認不出他來,高聲叫道:「這位同志您找誰?」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林場書記伸手攔住了門衛,他告訴老沙妻子的後事已經張羅著辦完了。老沙點點頭,趔趄著走回馬棚邊的宿舍把自己關了進去。書記、知青和老鄉們每隔半小時就輪流來看他一次,大家都說老沙病了,他的一頭濃黑捲髮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了斑白。老沙懵然地對著馬槽的水照了照,想起妻子教給他的一句詩:「縱使相逢應不識」。他這副塵滿面、鬢如霜的樣子,要是再次相逢,妻子還能認得出來嗎?
這一病,就病了很久。老沙每天睡前醒后,都是難過。但為了女兒,他還是漸漸地好了起來。他抱著女兒,趕著馬群,回到了林場。林場的阿姨大娘們看到女兒都心疼的不得了,輪番哺育她。女兒吃著百家奶,倒也一天比一天結實起來。老沙悉心照料她,那感覺像是「牽著蝸牛去散步」。在他砰砰往前跑時,有個小生命依靠他、拽住他,要他必須慢下來。父愛和母愛不同。母親和孩子在十月懷胎時就已經血肉相連,但父親只能被動地接受孩子的誕生,接受這份鮮活的禮物。
他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當了父親呢?也許是在馬廄聽見嬰兒的哭聲,奔回屋去,女兒卻好好地在搖籃里啃腳丫時;也許是在不由自主地親吻女兒柔嫩的小手和紅撲撲的臉蛋時;也許是在女兒甜甜糯糯地叫出最簡單又最玄妙的一個「爸」字時。這樣一個完整而獨立的生命,竟然是他的孩子,流著和他相同的血液,太神奇、太美妙了、太不可思議了!讓人想要把全世界所有美好都捧到女兒面前送給她。老沙望著開滿鮮花的草原,給女兒取了琪琪格這個名字——花的意思。
林場里誰都認識琪琪格,誰都說她是草原上最明媚的花朵。她愛說愛笑,熟悉草原上每一叢灌木,每一片野花。鹿媽媽放心地讓她去摸小鹿;喜鵲的窩都不對她藏著。八歲時,老沙就開始教琪琪格騎馬。那是匹棗紅色的小母馬,鬃毛猶如燃燒的火焰,被老沙精心訓練過,在泥地上走得也輕快而優雅。琪琪格起初很害怕,老沙就在小紅馬的腿間栓了絆子,防止它跑得太快。但很快,琪琪格的騎術就嫻熟起來。她常和老沙賽馬,每次都把月牙湖當做終點,在那裡吃晚飯。
夕陽西下,月牙湖面倒映著絢麗的霞光。馬被拴在林子里靜靜吃草。琪琪格去湖裡取水、去林子里撿樹枝,老沙在岸邊生火做飯。鍋里的水沸騰之後,把羊肉和挂面放進去煮。只需加一點鹽,味道就足夠鮮美了。飯後,他們就著篝火和湖水,一首一首地唱歌。老沙愛唱呼麥和長調,琪琪格更喜歡活潑的短調民歌。《月夜》這首歌就是琪琪格教他唱的。等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們把篝火的餘燼熄滅,再慢慢騎著馬信步走回去。
「勞駕」,一個陌生的聲音將老沙拽回了現實,「老師傅,能借個火嗎?」
老沙慌忙擦著眼睛,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回到剛才吃飯的飯館門口。那個和他搭話的人,五官寡淡,身胖臉圓,滿臉堆著笑容,掛著油汗,活像個大白面饅頭。他身上的白長褂油漬麻花,應該是這家飯館的廚師。
老沙摸出揣在身上的打火機,遞給對方。他不抽煙,這個打火機是被小李忘在舊背包里的。
「多謝。」男人點著煙,愜意地吞雲吐霧起來。「這一天可真累呀。您,是來旅遊的?」
老沙老實交代自己正在帶一個小姑娘去北京找媽媽。
男人讚歎道:「好哇!我看到心眼好的人就高興。」他伸出香腸般的胖手指,撓了撓溜光的頭皮,自嘲道:「別看我這樣,其實也資助了了幾個貧困學生,成績都還不錯。能用自己的錢,幫助到一些需要幫助的人,我很開心。我賺的錢不多,但是不小氣。在這點上我要感謝我老婆。我所有的錢全在我老婆那裡,她一直都支持我做這些好事。」
老沙不禁對男人刮目相看起來,想不到他油膩的外表下竟有一顆細膩的心。
男人接著感慨道:「人生不也是一次旅行嗎?總有一天會走到終點。但當你回望旅程的時候,做過一些讓你死而無憾的事,就不算虛度了。說實話,名啊、利啊、這些東西有就有,沒有也彆強求。什麼是成功的定義呢?每個人都會不一樣吧?」
老沙贊同地點點頭,男人吐出的煙霧也沒那麼難以忍受了。
那男人打量著老沙說:「看您長相,是蒙古族吧?我小時候上的是蒙漢混合的學校。小孩子嘛,總是欺軟怕硬。我個子小受欺負,老是被蒙古同學圍著打。後來我個子長起來,身體也壯了,不但沒有報復回去,反而成了他們的老大。中午常帶著他們翻學校牆出去上網吧。哈哈,我不是什麼好學生,但也不算壞。我被人欺負過,知道是什麼滋味,不能再去欺負別人。」
聽了這話,老沙慚愧極了,由衷地為自己的同胞汗顏起來。男人看穿了老沙的窘迫,毫無芥蒂安慰他道:「您別介意,也別感到抱歉。人不應該因為民族啊,地域啊,性別啊這樣的刻板印象被貼上標籤。那些欺負我的孩子,不也是沒受到大人好的影響嗎?彼此了解后,我們就成鐵哥們兒啦。」
他又深深吸了口煙,眯起眼睛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實在太渺小了。做人還是善良一點好,什麼東西飛得再高也有落下的一天。人生會起起落落,這就是人生的美麗之處啊。」他回身指了指身後的飯館,說:「這家店是我開的。我都是親力親為,肉啊菜啊都是我早起親自去挑的。您和小姑娘剛才在這吃的酸菜燉血腸?味道還行?」
得到老沙肯定的答覆后,男人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說:「廚師總是得等客人吃完后再吃飯,所以很容易變胖。行啦,一支煙抽完了,我得回去清賬了。日子會越過越少,但也越過越好。預祝您旅途成功啊!」
男人用力握了握老沙的手,仰天大笑著,轉身回店裡去了。
老沙目送他離開,慢慢踱回了旅館,躺在床上,閉上雙眼。
連著第二晚,老沙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