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識破
舒棠踩著寬凳從馬車上邁下來,她披著月銀色繡梅鬥篷,邊緣圍絮著絨毛,襯得她小臉兒愈發容色絕麗,明眸可人。
賀嘉遇隨在她身後,兩人還沒等行近府門口,尹謙月就撲了上來:“棠兒!我的心肝!快讓娘看看餓瘦了沒!”
由於父叔和兩位兄長都是男子,幾人需要避嫌,所以即便情緒很激動,卻也隻是往前蹉了幾步,熱切地看著她,並無太多親近之舉。
“娘!這才過去兩天,怎麽可能就餓瘦了呀!”舒棠無可奈何的嗔了一句,隨即拉著尹謙月的手往正門挪蹭著腳步。
見到平定邊關騷亂歸來的父親,以及鮮少露麵的大忙人叔父,她穩著身子,矜持端莊的邁著小步,故做出嫻靜有禮的樣子,邊走上前邊微微俯身:“給父親叔父請……”
閨秀還沒裝完,腳下冷不防踩到地麵上結的一層冰霜,刷拉一下向後麵仰去:“哎!哎?”
尹謙月和她身後的賀嘉遇連忙伸手去撈,這才避免了一場慘禍。
舒文淵舒武極見到這幕彼此相視一眼,隨後皆笑了出來,連連搖頭:“行了行了,指望你規規矩矩給我們請安?看來連老天爺都不容……還是得了,回府吧。”
而舒熠看見了表達的則更是直接,捂著腹部發出山洪暴發般的大笑:“哈哈哈哈哈這,真都笑死我了,小妹你……哈哈哈,我再給你學一遍。”
“找抽啊!”舒棠被嘲笑的麵色一紅,立刻掙脫開母親和賀嘉遇,起身就去打他:“叫你再學!摔在地上牙給你摔丟!”
舒熠靈巧地來回躲著,舒棠在後麵追著打,隻聽他在前麵吼著:“爹你快看,行禮不會,追著我打可是健步如飛呢!”
“你們!都多大的人了,在門口耍什麽寶?也不怕人笑話!”舒文淵指著兩個撒潑的孩子,肅著臉製止。可天知道他苦熬邊關多時,日日夜夜間係念著家中,更是對這種舉家合樂的光景期盼至極。
他無奈看著兩個孩子繞著圈兒追逐吵鬧,麵上是管教,可實際裏仍是歡喜的。
正在這時,被忽視良久的高挑男子走近,雙臂前持,雙手交疊,恭敬地彎腰依次行禮道:“小婿拜見嶽丈、嶽母。”
尹謙月性子直爽,剛想叫她起身,嘴且張開,還沒出聲,她偏過頭看了看舒文淵。
那刻,初為嶽父的舒文淵是茫然的。
他此行倉促又艱險,臨出門前舒棠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待他歸來,女兒已嫁做人婦……
雖說也有為她議婚事在先,但眼下嫁的與婚約所托全然不是一個人,外加他沒有親睹女兒出嫁,更沒有送她出府上轎,所以一切總帶著些恍惚感。
“請起。”他語氣木然,也透著少許疏離。
賀嘉遇沒有太拘泥於那些,轉身又向舒武極拜去:“拜見叔父。”
舒武極和善笑笑,當下腦中一轉,刻意試了試他:“你我自朝中同為人臣,你又是一國丞相,輔佐陛下身側,淩駕天下臣民之上,無須拜我,快快請起。”
哪知賀嘉遇更謙遜了:“雖同為人臣,但舒大人乃陛下良師,受陛下信賴,晚輩十分敬重。另外,我與舒棠結為夫婦,她的叔父便也是我的至親,所以,您理應接受晚輩這一拜。”
舒武極笑得更盛,這才虛扶著他,讓他起身:“你若如此說,我受便是,請起。”
混跡朝中身居高職的,哪位不是人中龍鳳?更何況是以謀略見長的舒武極!
他深知在朝中,哪怕自己位高權重,被皇帝尊重,卻也無非局限在君臣關係之中,兩者之間始終有逾越不過的鴻溝。
可賀嘉遇不同。
這些話由他來說,便是無尚的真誠和尊崇。
也許在皇帝的眼中,朝中大臣會被分為幾黨,或是以親王為首,或是武職為伍,亦或是清廉的中立派……包括舒文淵舒武極也是,都隻能算是才幹過人的忠臣,算不得心腹。
至於賀嘉遇,滿朝文武皆知,他,才是真真正正能被稱為“皇帝臂膀”之人。
他是皇帝生母的遠親,兩人幼時每逢年節都會見麵。那時皇帝並不是最出眾的皇子,皇家又生來骨血親情淡泊,這才導致皇帝隻對這位同齡遠親倍感親近。
哪怕兩人許久不見,可由心裏那股勁兒溫著,印象也遠比和其他皇子兄弟要強得多。
若說兩人真正突破障礙,視彼此為至親和知己,是在最艱難的奪嫡那幾年。
皇帝不是沒有遠見和抱負的人,無奈孤掌難鳴,可有了賀嘉遇,對皇帝來說,便是龍騰起時的雲,魚躍入時的水,雖不占絕對,但缺他不可。
也可以說,當今聖上是憑賀嘉遇在身後力挽狂瀾,排除異己,最後才被推上皇位的。
他那時已混跡朝中,官職雖不高,卻也有了自己的黨羽,能扇風鼓動朝中風向。
而皇帝又著實賢能,原本獨身一人能力有限,又缺少契機,當他抓住種種有可能的機遇後,很快便扶搖直上。
登位後,他憑借自己的能力坐穩了龍椅,並有舒家為首眾多忠臣的輔佐,這才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和他的高枕無憂。
反觀陪他一路走來的賀嘉遇,皇帝也毫不虧待,登基那日便封他為眾臣之首,穩鎮朝綱。
表麵為君臣,據說兩人私下裏依舊同往常一樣,品茶斟酒,對月言歡……
所以這樣的一個人,他可以不謙虛,甚至沒必要因著麵子敷衍別人,他說的話,不說十成真,但也至少能占個九成,其餘一成是他壓下自己的高傲,謙遜於人的姿態。
而舒棠倉促又莫名的嫁了這樣一位人物,聽聞還是皇帝親自賜婚,這讓舒文淵很是摸不著頭腦。
然木已成舟,他也無以奈何,隻能先暗中觀一觀這人的品性如何,對舒棠好不好,如果不是得意人選,哪怕是得罪丞相,得罪聖上,他也不能叫閨女受苦!
舒文淵的確是這麽想的。
正在這時,拜完了長輩的賀嘉遇戳在原地,望著兩個還沒有他年長的家夥犯了難。
大眼瞪小眼之下,舒熠張狂又期待,舒恒渾身不自在,正僵持著呢,大哥忽然語鋒一轉:“回來了就好,外麵冷,快到府裏說吧。”
賀嘉遇聞言頓時鬆了口氣,剛想攜著舒棠往府裏走,卻沒想舒棠身子一扭,頭也不回的跟著母親走了,隻留個背影給他,滿是一副和他分道揚鑣的架勢……
她隨著母親月時霽時回後院正屋,賀嘉遇則滿臉驚恐的被舒恒舒熠拖走,同行的還有舒文淵舒武極,幾個男人在前廳喝茶閑談。
饒是十一月裏,滴水結冰的時節,茶不算太滾燙,偏喝的賀嘉遇滿身是汗……
轉眼看舒棠這邊就舒坦多了,她領著兩個丫頭,和乳娘親娘在自己屋裏聊體己話。
說是乳娘,但婉娘不是下人,而是尹謙月娘家的嫂子,在哥哥過世後便沒再嫁。當初想著尹謙月性子粗,慣會在軍中排兵布陣舞槍弄棒,對照看孩子一竅不通,便到這邊來幫照看孩子。
舒熠和舒棠都是自呱呱墜地就被她拉扯著的,雖然沒喂過兩個孩子,但也是從小抱著哄著養大的。
婉娘在大將軍府十年,兩手牽三個孩子,後來孩子們都大了,不必那樣照看了,這才收拾包裹回了老家。
近期是聽大將軍府傳信說舒棠要許婆家了,這才緊趕著來送親。
原定是嫁到侯府,可等她到了京中,世事早已翻天覆地,於是送她出閣,也就變成了迎她回門。
兩邊一聊便是半個晌午,當一眾人再次聚在一起時,是團團圍聚在餐桌旁,用晚飯的時候。
舒棠臭著臉勉為其難的坐在賀嘉遇身邊,聽叔父走過場,講那套滴水不露的說辭。
無非就是迎舒棠回家,接受賀嘉遇這個新婿,外加教導舒棠賢惠懂事,要賀嘉遇力爭上遊,人品端正,對妻子體貼,日後夫妻同心舉案齊眉,開枝散葉……
說完,輪番敬了酒,禮貌的車軲轆話走一遍,最後,這場艱難的晚飯才終於到了舒棠最喜歡的環節。
見到大家都動筷後,賀嘉遇才開始動筷。大家默不作聲,但都暗中打量著這個新婿的一舉一動。
卻沒想他竟毫不矜持,筷子直接夾上了燒雞腿……
大家都在心裏暗歎,真大膽!這時候,他那隻燒雞腿落到了舒棠的碟中。
這一幕落到尹謙月眼中,她鼻子眼睛都是笑,初步對這個女婿還是很滿意的。
自古嶽母寵女婿,尹謙月也不例外,在見到女婿對女兒這麽好之後,這股喜愛更是毫無保留。
當然,嶽母們選擇這樣做,無非是想用對他的好,來換他對自己的女兒更好。
她拾起公筷又夾了一隻燒雞腿放在賀嘉遇碗裏:“你也吃。”
“多謝嶽母。”他又將那隻雞腿夾給舒棠:“記著你愛吃,多吃些。”
舒棠氣嘟嘟,把兩個雞腿又給他夾回去,大家都瞪著眼睛看著,好般下不來台階。
舒恒在旁幫打圓場:“小妹……你不必惦念你家夫君吃不到,這還多著呢,來。”
他將盛放雞腿的盤子放在舒棠麵前,繼而又夾了一隻雞腿放到賀嘉遇碟中。
她負氣,悶悶用碟子將兩個雞腿倒回賀嘉遇盤子,隨即他又將放著三個雞腿的盤子放在她麵前……
有完沒完了?
舒棠沒好氣看著三隻燒雞腿:“你喂豬啊?”
“小棠!”舒文淵低喝了一聲:“作為女子,恭順柔和是最起碼的,你再看看你!普天之下有你這麽對自己夫君的嗎?”
舒棠即刻就不樂意了:“爹!”
“怎麽?為何不滿?是他苛待你還是如何?有事情就講出來,不要亂使性子!”舒文淵中氣十足。
舒棠看著自己爹這副樣子,心想,那我娘溫順柔和嗎?從小到大光看她收拾你了!這你怎麽不說她亂世性子了?還笑成一朵花兒一樣,一口一個月兒……
不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她還不至於那麽魯莽,隻是皺著臉道:“他……他不相信我!他懷疑我和徐衍有私!”
舒文淵扶額:“這事,方才我也略有耳聞。”
“小棠,傳聞中摟抱私會,可是真的?”舒武極也板起臉,盯著她問道。
她見滿屋子人的視線皆聚集到她身上,連滿桌子珍饈美饌都沒有這種吸引力,她也不知是該不該高興。
在餐桌下繞著手指,她弱弱解釋:“不是真的,別聽他們瞎傳,我什麽心思大哥和舒熠是知道的,如果我還對他有意思,我又怎會千方百計的退婚呢?”
“我的性子在座各位都清楚,吃虧?虧是什麽東西?但凡能吃的我什麽都吃,就是不可能吃虧!讓我委曲求全我也不依!他都做出那麽惡心人的事了,我避他還不及,怎麽可能不長記性湊上去?”
“再說了,過去我是活泛隨性了點,但我也不是不知廉恥之人啊!我尚且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又怎麽可能和他私下裏摟摟抱抱!那都是誤會!”
舒恒抓住了重點:“誤會?那這麽說,還是有摟抱?”
被全家審問的滋味不好受,可舒棠也是無辜的啊,她委屈巴巴點了點頭:“摟抱是有啦……”
“什麽?”
霎時所有人都驚了,不是瞪圓了眼睛,就是屁股離開椅子,甚至舒文淵都開始搖頭,連歎:“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啊!”
舒棠立刻站起身,雙手做打住狀:“先等等,我還沒說完呢!”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賀嘉遇麵聖謝恩後,他便上了早朝,讓我在馬車裏等他回家。於是我原路返回從偏門前的甬道準備出宮,結果徐衍突然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對我說了些有的沒的廢話,我……我羞辱了他,剛想著走人,結果他嗖得就把我給勒住了!”
“我還無辜呢!我招誰惹誰了呀?看著挺文弱的一個人,撒起潑來我掙都掙脫不開,最後還是我掐了他胳膊內側的肉,然後就這樣……”她狠狠地做了演示:“啪得把他推了個大跟頭,這才逃脫的。”
“好巧不巧,就被舒瀾和另外一個姑娘給撞見了。”
舒武極見縫插針:“哪家的姑娘?確定再沒有其他人?”
“再沒有其他人了,那個姑娘我不知道是誰家的,隻知道她叫林知憶,很恬靜的一個姑娘,不可能是她走露的風聲,人家和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傳這瞎話幹什麽啊,閑得慌啊,對吧……”
說完,在場除了尹謙月、婉娘和舒熠,其餘四人皆陷入沉思,神情很是意味深長,
而尹謙月婉娘和舒熠不知情,直接聽信了舒棠的話,沒有多想,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飯桌上良久的沉默過後,舒恒才怔怔開口:“小妹啊,你這是被人妒忌了。”
“誰妒忌我啊?大哥你知道嗎?”以她的理解,且還以為是舒瀾。
可舒恒卻顧左右言他,話中暗有所指:“小妹對徐衍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否則也不會出此下策。”
“自撞破徐衍和舒瀾的醜事後,她不願餘生所托非人,便一心要擺脫婚約,連當初會春樓私會都是我們出手才製造出的輿論。”
“隻是後來事態超脫了控製,有永安侯麵聖請旨在先,煽動謠言在後,一時造成騎虎難下的局麵,這才促成的你得償所願,你現下怎能懷疑我小妹呢?”
他本是好意,想把兩個人的關係拉回來。
可剛說完,舒文淵就聽出了端倪:“棠兒,有個問題我一直憋在心裏很久了,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你和賀丞相早在賜婚前就認識?”
“嗯。”舒棠天真點點頭。
父親緊接著又問:“如何相識的?”
“就是……在街上偶遇啊。”
舒文淵越聽越蹙眉:“街上?哪條街?怎麽個偶遇法兒?”
舒棠看著父親愈漸嚴肅的臉,趕緊甩清幹係:“不是我,是大哥!大哥非要拉我去的!”
隨後,她從撞見徐衍舒瀾的醜事開始,到大哥主動替她謀劃,又帶她出去散心,提出嫁與其他人的主意,再到最後下旨賜婚徐衍舒瀾,風向轉變……如此這般的全部交代。
當然,她隱瞞下了自己故意設圈套,讓兩人奸情敗露的那一段。
舒文淵聽得從皺眉到舒展,再到露出笑容。
但這笑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笑,而是……令人看著就後脊梁骨發涼的笑。
外加舒武極從中火上澆油的問了句:“阿恒,你從前就認識賀丞相了對吧?”
問完,舒恒心叫不好,身子從頭涼到尾。
緊接著就聽見舒文淵咬著牙一字一句道:“阿恒啊,你改姓賀吧!”
“爹……”舒恒腿軟。
親爹微微轉過臉,對著他:“我是很好奇他給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費盡心機拱手送妹。是,你妹妹光長得好看一點,沒有墨水沒有抱負脾氣又臭吃的又多一無是處,可她是你親妹妹啊!你也忍心算計她?”
“還是說你和賀嘉遇有什麽深仇大恨?”
舒恒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爹你聽我解釋!”
賀嘉遇閉上雙眼:完了完了完了……
舒棠左看看,右看看,滿臉迷茫:大哥賣我?為什麽?等等,不是,爹?你剛剛是在為我說話嗎?我怎麽覺著你罵我了呢?
“天啊!誰能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啊!”
此刻,她嘴裏的五花肉頓時就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