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撐腰
聽到營帳外隱隱約約傳來聲響,在夢與醒之間遊離的舒棠一驚,勉強從迷糊兒中掙紮出來,睜開惺忪睡眼,像灘泥一樣軟軟的飄到帳邊。
“誰啊?”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錯覺。
不是經常有那樣的事嘛,在半夢半醒間突然聽到有人呼喊自己,可當強迫著自己徹底清醒後才恍然發覺,原來隻是個較為真實的夢……
她皺著眼睛來到帳子的邊緣,在真切的看到那道小黑影時,方知曉外麵確實有人,便不耐煩的隨口一問。
從她輕拖的尾音中聽出了慵懶和疲倦,帳外之人身形略微一怔,隨即立刻回過神來,繼續壓低聲音扭扭捏捏說道:“是我……時南,姐姐方便出來說話嗎?”
時南?誰啊?從來沒聽說過。
舒棠眼下困意正濃,邊聽邊打著哈欠。那種無法抑製的乏累與煩躁幾經磋磨拉扯,將她的脾氣攪和的一團糟。
想想素不相識的人以及未知的應付與糾纏,又回頭看了看鋪得舒適安逸的行李被褥,她眉心一緊:“不方便,有什麽事改天再說。”
“哎,等等!”時南忙亂地湊上前一步,無奈被帳子攔了回來,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原地轉著:“我見姐姐被指揮使罰禁食,兩餐滴米未進,怕姐姐餓壞,晚飯便偷偷留下了兩塊餅。雖說算不得什麽好東西,但好歹能填填肚子。”
“我不會耽誤姐姐太久的,隻是來送餅,等姐姐出來拿了餅,我即刻便走。”
好嘛,一口一個姐姐叫著,嘴倒是怪甜的。
不過就算心裏暗暗嗤笑著這小子油嘴滑舌,另一邊,舒棠還是被感動到了。
即便在她眼裏,嘴甜沒有半點用處,被叫幾聲姐姐不會頭暈目眩忘乎所以。
至於那些幹糧更算不得什麽稀罕物,說難聽一點,照她自小到大的吃食對比,簡直是連豬食狗食都不如。
所以,究竟是什麽感動到她了呢?
她想,或許是那份將她放在心上的情分吧。
不在於叫了幾聲姐姐,也不在於留了粗穀餅還是珍饈美饌。
而是對出身艱苦到吃不上飯的人來說,在他得到一口糧食時,還會記得有人挨罰一整天沒有進食,一省再省,從自己本就為數不多的份額裏留一些給她……
舒棠隔著營帳的簾子,抿抿唇,短暫思慮後,抬手撩開簾子,微微彎下腰走了出來。
等在外麵的時南原以為舒棠不會出來了,眼眸一垂,略顯失望。
忽然,迎麵湧來一陣香風……
那種香氣並非出自胭脂水粉,反倒是一種極其自然的體味,像是由汗水揮發出來,不經意的飄散在周身般。
可這氣味卻並不鹹臭,而是種幽微的清香,舒棠自己察覺不到,隻有周圍人可以捕捉,甚至會覺得有些好聞。
時南沉浸在香氣中,略顯失神,待再次回過神時,舒棠已站到他麵前。
她漂亮的眉眼打量了麵前男孩一番,點頭道:“原來是你啊,我記起來了。”
眼前這不就是自己曾讓過一碗米湯的少年嗎?隻是當時她不知對方的名姓而已。沒想到小小年紀,他竟有如此的報恩之心,當真是讓人欣慰!
時南從舒棠口中聽到這句話,開心的笑了,展開手中一塊棕黑色的布,左左右右的掀開好幾層,這才露出裏麵的粗穀餅。
剛打開,讓舒棠看了一眼,緊接著他就做賊般再次用布裹了起來,還四下張望一番:“姐姐快收起來,待回營帳再慢慢吃,可莫要叫誰看到才好,否則又該惹麻煩了!”
“說來說去,還是那指揮使愚鈍!姐姐的提議有理有據頭頭是道,咱們聽了都覺得有道理,可他偏偏臉上的肉一橫,存心找茬,竟還罰禁食!”
“姐姐別往心裏去,他啊!是自覺得不如姐姐,這才惱羞成怒!像這樣才不配位的人遲早會敗落,姐姐則相反,有本事的人會越走越高的!”
舒棠被動接過時南遞過的布包裹,聽著他口若懸河的吹捧,雖覺得這孩子略顯圓滑,但好歹他是捧對了地方。
得到肯定的她心下自然歡喜,臉上映著笑。
正當兩人交談之際,另一側猝不及防殺出道身影。原本風風火火,可在見到舒棠和時南的瞬間,臉色一變。
少年天性漠然,好不容易生出這個想法,經過反複思量後終於付諸行動……沒想到,卻被旁人搶了先。
看到她臂彎裏的布包裹,隱約見得其中圓形的餅狀輪廓。時南則是殷勤熱心的站在她身旁,兩人一副親近熟絡的模樣。
冬青耷下眼,微微擰著濃眉,轉頭企圖離開。
“小冬?”舒棠叫住了他:“你是來找我的嗎?”
少年停住剛邁開的腳步,自垂下的左手可以看清,有兩塊粗穀餅就那樣牢牢被捏在掌中。
冬青沒有回頭,淡淡說了句:“是,不過看樣子你好像也不需要了。”
“我需要啊。”舒棠答的理所應當:“我飯量很大的!隻要是你們惦念我,為我拿來的吃的,統統來者不拒!”
倔強內向的少年背對著她沉默片刻,最後終於轉過身,兩步走上來,將餅放在小布包裹上。
冬青這孩子一向寡言,沒那麽多機靈話,人又長得幹枯瘦小。
不過雖瘦小,性子卻極堅韌頑強,往不好聽了說就叫強,一身難啃的硬骨頭。
舒棠其實並不喜歡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幹什麽都梗著脾氣,勁勁兒的,多麻煩啊!
可麵前的少年似乎是個例外。
他本性是善良的,而且內心底存有那份火熱,隻是礙於身世經曆等舒棠不了解的原因,才將那些善意限製封存在內心深處,無法表露。
與其說不願表露和不舍表露,他更像是不敢表露。
保不齊是曾經受到過什麽傷害,生怕自己滿腔善意被辜負,乃至利用,所以才變得很敏感孤僻,像隻小刺蝟一樣。
這樣的人要麽對誰都不真心以待,可若真是動了念頭,將會是一場徹徹底底的毫無保留。
說來,此次冬青突然熱情,目的不算完全純粹。
畢竟他一個那樣性格的人,憑什麽對舒棠就如此特殊?剛與她相識就一見如故?覺得她與眾不同?
哪有那樣的好事……
說實話,此番他之所以能主動示好,還在一個人吃都不夠的份例中省下兩塊餅,完全是因為那日訓練場與陳家兄妹的比試,以及聽到了她對指揮使說的那番話。
冬青逐漸覺得,興許士卒們私下裏議論的是錯的,自己對女子固有的成見也是錯的。
舒棠可能真的不是嬌生慣養又柔弱無用的官家小姐,她的身手和思維方式冬青都見識到了,對於一個想拚命爬上去的人,依附她,遠比獨身在這昱城大營中更容易。
於是在晌飯的時候,他剛想咬上粗穀餅,腦中猛然閃過舒棠受罰禁食的事。
抿抿唇,吞咽了一口,他終還是將餅偷偷藏了起來,待到晚飯的時候也如出一轍。
冬青並沒有時南那樣機靈精細,還知道找塊布包起來。
他就那樣藏在懷中,反正這餅無甚油水,又幹的像塊石頭,就算揣在懷裏也絲毫不影響冬訓,更不耽誤吃。
可到了舒棠這裏,用布包裹著的她尚還得想想這布幹不幹淨,何況直接揣在懷中,又用手拿來?
麵對著餅猶豫一番,她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妥協了。
再怎麽說是兩個孩子的心意,無論潔淨與否,都是省了兩頓,從晌午一直到晚上省出來的。
她腦中略微一動,把手伸向四塊餅:“這樣吧。”
“你們兩個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連著兩頓不吃可不行。心意呢我領了,餅你們各自拿回去一塊,就當是一人為我省下一塊,好不好?”
兩個少年誰也不說話,一個根深蒂固的倔強,給了就是給了,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另一個看看她,又看看餅,有些猶豫。
舒棠見勢索性直接動手,邊強勢的說道:“行了,既然你們把餅給我,那就是我的餅。我的餅由我來做主理所應當。”
“這個給你。”她從小冬的餅裏拿出一個塞給時南。
緊接著,又從時南的布包裹裏拿出一個給小冬:“不是還給你們的,而是我的四塊餅,分給你們一人一塊,怎麽樣?不準備謝謝我嗎?”
冬青抽了抽眼角……時南也一副無可奈何的笑。
看吧,她總是這樣,原封還給別人不容拒絕不說,還要得寸進尺,額外騙兩句謝謝。
時南捧著餅笑得燦爛,依舊嘴甜:“謝謝姐姐!”
“……謝謝。”小冬也低低哼了一聲,然後道了句謝。
不過倒並非是不屑和賭氣的哼,而是覺得這個比他大的姐姐,竟如此天真好笑,怕自己笑出來,從鼻腔溢出的一道餘音罷了。
此時,層雲迷蒙掩住半邊銀月,篝火時而燃得劈啪作響。
賬內鷺嶼酣睡,賬外三人其樂融融。
就在分餅大業塵埃落定後,兩位少年思量著想要各自離去……這時,不遠處營帳後猛地湧現大量火光,一個五人小隊大步流星向幾人的方向趕來。
其中有人手舉火把,有人端著東西,由於光線過暗難以分辨,總之是來勢洶洶。
時南腳下一慌,瞬間退了幾步,將餅藏了起來。
直到這時,冬青和時南都以為是事情敗露了,指揮使下令禁食,自己卻違背軍令給舒棠藏了吃的。
依照入伍時每人背誦的軍紀,違背軍令的下場是……斬立決?!
時南腿軟,差點當場栽倒過去。
正當兩人眼一閉,心道完了的時候,五人小隊為首的那個湊上來,兩隻手握在一起像哈巴狗乞討一樣小幅度前後晃啊晃,笑得諂媚:“這位?這位就是舒小姐吧?”
“是。”舒棠也是疑惑的,微微將眉心擰起,不解答出一個字。
在得到回答後,那人顯得更激動了,既討好又懼怕,連連賠罪:“還請舒小姐饒恕啊!是我們這些小的有眼無珠,不識您身份!您身子骨嬌貴,沒給餓壞了吧?”
“關於賞罰,那都是杜指揮使的意思!咱們夥伍地位低下,向來都是聽上麵意思,這才讓您……您說說這事鬧的!”
將舒棠愈漸冷漠厭煩的神色收入眼底,伍長連忙調轉話鋒,回頭將身後人往上帶:“來來,都上來!”
“您看看,這都是新出鍋的!怕您吃不慣,小的們還特意快馬趕往城裏,把鋪子老板喊起來兌了細糧,又從農戶那裏買了雞。”
伍長眼睛閃著光,邊說邊搓手:“大晚上的實在倉促,沒什麽好材料,您別怪罪,待早上我立馬去騎馬采購!您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便是!”
舒棠心裏略有一絲絲煩躁:“就讓我和其他將士吃一樣的就好,不必特殊化,否則我來軍中的意義豈不是變了味?”
話說完,伍長臉色一變:“呦!那可不行!若真虧待了您,那位大人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大人?哪個大人?”舒棠眉毛微挑。
伍長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著說著,忽拍了下腦門:“就,校尉大……哎呀!瞧我這豬腦子!”
“由於夜深,校尉大人聽聞您受罰雖氣惱,但不便長途跋涉親自過來,於是便差了手下,命我們好好給您做頓吃食,這還有一封信。”
接過伍長畢恭畢敬遞過來的信,舒棠心中疑惑更盛。
那人當真已經閑到如此地步了嗎?堂堂校尉,時刻留意著她吃沒吃飯?還威脅人家夥伍,要扒了人家的皮?還給自己寫信?
不應該啊!按理說自初入軍中,那校尉受命帶她進昱城大營打點,除此之外兩人沒幾個交情,他何故於此?
舒棠腦中困惑,邊怔怔目睹著夥伍一幹人等魚貫而入,將餐食送到帳中,緊接著伍長帶人識趣的離開,身影漸行漸遠……
冬青和時南被這陣仗晃愣住了,沒有反過神來。
她便理所應當禮讓兩人:“別愣著了,一起進去吃吧?”
“不了不了,這是軍中給姐姐的待遇,我們不敢……”
話還沒說完,舒棠俏眉一立,不悅道:“我受罰,你們給我留飯,現在我用我的來回報,禮尚往來,不行嗎?”
“不要嘰嘰歪歪的,都給我進來!”
出於幾種原因,有的意圖親近,有的懷揣目的,或許也有幾分對佳肴的垂涎,兩個孩子被舒棠唬得一愣一愣的,老老實實跟著進了營帳。
這麽大動靜之下,鷺嶼也醒了,小丫頭熏著飯菜的香氣,撓撓頭,睡眼惺忪對三人道:“這是怎麽了?睡得正香呢……哈”
還沒說完便打了個哈欠。
舒棠過去拍拍她:“從家中驟然來到此地,衣食住行落差巨大,近些時日大家都沒有吃好,剛巧有人送來吃食,雖比不上家裏,但好歹算是個改善。”
“你去叫上雲嶼哥哥吧,輕些,別張揚,就說找他商議點事。”
鷺嶼乖乖點頭,爬起來走出營帳。
由於入冬氣溫愈漸清冷,軍中又不比自家榻上安穩,她們睡覺向來都是和衣而睡,沒什麽避諱,從被褥裏出來直接就能往出走。
在鷺嶼去叫陳雲嶼的間隙,舒棠依次打開幾個扣著的菜碟以及湯盅。
因為帳子裏沒有桌案茶幾之類的東西,盛放菜碟湯盅的方木托盤隻能直接放在地上。
即便其他營帳都是五人十人,舒棠和鷺嶼兩人住一帳,那也隻是因為整個大營隻有她們兩位女子,並不代表在這方麵就特殊對待。
兩人住的依舊是底層兵卒的帳子,沒有陳設,簡單粗陋。
然她卻不太在意這些,既然選擇來營中,注定就不是來享福的,帳子能睡覺便足矣,其他的什麽都不需要。
不然她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不好嗎?別說想要幾個陳設,家中的稀世珍寶光是用看的,幾天下來都看不全。這樣長大的她又怎會糾結於那些可有可無的東西呢?
所以投身軍中,融入環境,她適應的還不錯。
見眼前這毫無水準可言的雞魚,白粥,依照尋常準要往死了挑嘴!可現如今她居然吞吞口水,覺得……還不錯?
給自己盛了一碗稀粥,熬得不怎麽樣,好歹算是熟了,不硌牙,挺好。
她把碗放到自己跟前,對兩位少年道:“過會等陳大哥來了,大家自行用食,想吃什麽自己夾。還是那句話,你們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吃些雞魚身子骨能更強健,長大個。”
“在我這別晃那些虛招,我這人就這性子,直來直去,討厭假客套,若真是為著麵子讓來讓去,拘束著,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說完,她起身燃起帳內的燭火,撕開信封,將信取出,再順著疊起的痕跡將信箋舒展。
看著信,腳下緩緩挪動,坐回原位。
借著跳躍的燈燭之光,她細閱信箋內容。讀到一半不禁鼻頭一酸,眼眶也逐漸濕潤。
聽伍長那話,舒棠原以為信是校尉給她的,直到她看到信的內容,這才知曉……原來是他。
熟悉的字體出現在眼前,催得那股思念愈發濃烈,最後逐漸透過字裏行間,溢出紙張,將她層層包裹纏繞住,如同他猶在身邊環抱著她,甚至隱約可以回味出那種溫熱的體溫……
他信裏寫道:
棠棠吾妻,近日可好?
因京都與邊境屬實遙遠,恕不能及時得知你的消息,並傳信給你。無奈,唯有自你出發之時將信一同送出,如此,待你抵達後便可立即收到這封來信。
既摒萬難投身軍中,必要堅定信念,順己心意,一往無前。
家中一切安好,由我照看嶽父嶽母,你於邊關行軍專注,勿掛念。
然,話雖如此,也莫要全然將我忘於腦後,記得要偶爾念及我。我亦會如此,不過並非偶爾,而是時常。
另還有一事,恐你在邊境艱險良多,京都昱城兩地通信又極為不便,你有何遭遇,待我知曉怕已是半月後,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遂囑咐馮虎代為關照。除據實相稟之餘,遇事若急迫也可替我決斷,護你周全。同樣,你遇難也可去尋他幫忙。
提筆之際,本有無數牽腸掛肚,思緒綿長。怕引你傷情,便止於此,千言萬語歸為一句:獨身在外不易,定要照顧好自己。
雖相隔萬裏,莫要害怕,盡管去做想做之事。有為夫在,安心。
落款:夫賀嘉遇
紙張下麵最左和最後還各自畫著柴火棒小人,用一根彎彎繞繞的線連在一起。
——
捧著信,舒棠將它貼在身上,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
身旁的時南見狀立即明白她是想家了。
看看眼前的餐食,回想了下伍長諂媚懼怕的態度,他若有所思點點頭。
果然!還是背景深厚的好處,在大營裏僅憑上麵的一句話,就可以橫著走。
許是獻殷勤,許是吹捧,又或許是感慨,他看著舒棠那張臉,歎道:“舒姐姐,你爹對你……可真好啊!”
※※※※※※※※※※※※※※※※※※※※
舒棠:??
賀嘉遇:???
舒文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