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大雨滂沱。

  醫院門口一如既往常的人來人往,各種花花綠綠的傘互相擠著,雨水透過縫隙淋了下來。

  付茉打著傘,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誰傘上的水淋到她身上,衣擺濕了一片。

  「真冷啊。」她拉了一下外套,又把帽子帶上。

  住院樓4樓的燈光都亮著,窗邊卻沒有人會往外看。

  付茉轉身走到路邊,抬手叫了一輛車。

  她坐進後座,拉下來帽子,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

  雨水順著車窗留下來,外面的夜景變成花花綠綠一片。

  「今天的雨下的真大啊,你看看,路面都沒了。」前面的司機說。

  「是啊,這雨下的真大。」

  嘩啦啦的聲音吵的人心煩,付茉乾脆閉上眼睛眯著。

  司機見她睡著,把音樂關了。

  紀衍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從後面插在後腦的頭髮里,他安靜的睡著,呼吸平穩。細軟的髮絲從他指縫裡鑽出來,被夏天的風吹的搖搖晃晃。

  臂彎里露出來的一隻眼睛緊閉著,眉毛緊鎖,好像做了不好的夢。

  付茉伸伸手,想碰碰他,為他揉開皺褶的眉,卻怎麼都摸不到,她大驚,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

  「丫頭,馬上到了。」

  司機的聲音叫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看見外面是家樓下的熟悉街道。

  「好的,謝謝。」

  下了車之後,付茉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打傘,雨水淋濕她的頭髮,順著臉頰流下來。

  她打了個哆嗦,有點冷,抬腿往家裡走去。

  老媽和老賈還沒下班,賈淼也沒放學,家裡只有她自己。

  直到門鎖扣緊的聲音響起,她才突然被抽空力氣,癱在地上,潮濕的衣服貼著她的身體,黏糊糊的。

  坐了好久,直到潮濕的衣服也被體溫蒸干,她覺得賈淼差不多要放學回來了,自己這樣會嚇到他。

  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去洗澡,打開噴頭,熱水澆到身上的時候,她終於無聲的哭起來,哭的撕心裂肺,又極力壓低著聲音。

  老爸去世之後,她很少哭了,眼淚既改變不了任何事,也不會讓自己好過,可她現在真的想哭一場,狠狠地哭一場。

  最近家裡的氣氛有點壓抑,付茉的低氣壓讓老媽很不放心,但她沒問什麼,只是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

  老賈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卻還是笨拙的給她買了好些吃的衣服和漫畫書。

  然而,這一切卻並沒有讓付茉高興,每天的飯她只吃一碗,漫畫不看了,衣服就那麼放在衣櫃里,零食也不吃,什麼都不做,像個機器一樣,家裡,學校,醫院,三點跑。

  「已經入夏了,你知道嗎,學校後面的小花園已經開了好幾種花了,因為總有人去折花,學校乾脆把花挖走了……」

  她一個人絮絮叨叨的說著。

  「芸姐最近又調了新咖啡,還學了新蛋糕,總嚷著讓我去給她試試味,我想等你醒了,咱倆一起去。」

  「市北的遊樂園在搞夏季促銷,坐摩天輪倆人只用一張票。」

  「你的橘子糖到底是在哪買的啊,我轉了市裡好多的超市都沒看見。」

  沒人回答她,醫院冰冷的儀器聲音在滴答作響。

  紀衍已經昏迷一個月了。從她家樓下的梨樹開花的時候開始,他就再也沒醒。

  病床上的他臉色慘白,沒有了往日活躍的神情,看著像安靜的睡著了。

  「你什麼時候能醒啊,我還想帶你見我媽媽呢,她可早就想見你了。」付茉趴在他身上,手緊緊握著紀衍微涼的手。

  「我害怕了,我這個人不經嚇,你能別嚇我嗎?」她聲音有些哽咽,眼淚就順著臉流到被子上。

  「你到底什麼時候醒啊……」

  每天來回跑,付茉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上課的時候她會盯著紀衍的座位發獃,放學了就直奔醫院,每天回家的時候賈淼都睡著了。

  「茉茉,你這樣會熬不住的。」醫院裡,紀衍媽媽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紀衍昏迷后,他媽媽每天都會來坐一會,他爸爸也會來,兩人總是能看見付茉在這,有的時候她在寫作業,有的時候就趴在病床邊睡著了。

  「沒事阿姨,我能撐住。」付茉想笑笑,但扯了扯臉,沒笑出來。

  她已經好久沒笑了,臉有點僵。

  這天晚上,她發燒了。

  迷迷糊糊的做了好多夢,夢到紀衍第一次倆人去遊樂園,紀衍牽著她的手是暖暖的,熱熱的。然後又夢到在芸姐那,紀衍喝著咖啡看她和芸姐說話。最後夢到了紀衍躺在醫院的床上,眼睛緊閉,面無生氣。

  直到她哭著醒過來,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她摸出來手機,現在是2:18,她才睡了三個多小時。

  爬起來吃了一片退燒藥之後,她坐在沙發上,燈也沒開,屋裡靜悄悄的。

  腦子昏昏沉沉的,臉上很熱,身上很冷,窗外能看見閃亮的星河,偶爾有汽車經過。

  她斜倒在沙發上,臉埋在抱枕里,有點冷。

  小的時候,每次發燒,老爸就會給她沖一碗蜂蜜水,再煮一碗雞蛋面,吃完了身上會出一層熱汗,馬上就能退燒,後來付茉為了喝蜂蜜水,吃雞蛋面,會故意裝病,用灌了熱水的熱水袋塞在衣服里,再把體溫計用溫水泡一下,就能矇混過關。

  後來老爸發現了她的小把戲,卻沒有拆穿她,而是把蜂蜜水換成了姜水,看見付茉喝了呸呸直吐,老爸就哈哈笑。

  再後來付茉也不裝病了,想吃雞蛋面就出去吃,想喝蜂蜜水就自己沖。好像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一起都變了,總之那個喂自己喝姜水的人是不會回來了。

  迷迷糊糊睡了好久,好像有個人把她抱進了卧室,然後頭上多了一條毛巾,涼涼的,很舒服。

  付茉睡了一整天,直到太陽偏西的時候,她才掙開眼睛。

  窗邊的賈淼正瞪著大眼睛看她,見她醒了就跑出去把老媽拽了過來。

  「哎呦我的小寶貝啊,你終於醒了,可擔心死你媽了。」老媽過來摸摸她的頭,又把被子掖了掖。

  「燒應該是退了,身上還難受不難受?」

  付茉搖搖頭。

  老媽好像很累的樣子,臉上眼裡的疲憊都掩藏不住了。

  「那就行,我正好蹲著排骨湯,一會多喝點。」

  「媽,我想……喝…蜂蜜水。」

  老媽愣了愣,點點頭「好,我去沖,你好好歇著。」

  老媽起身走出去,賈淼還趴在床邊。

  「淼淼,我沒事了。」付茉從被子里伸出來一隻手,摸摸他的頭。

  賈淼還是看著她,小手扣著被單。

  「真的,我真沒事了。」付茉沖他笑笑。

  見付茉笑了,賈淼才鬆開被單,去歌廳拿了一盒小餅乾回來。

  「姐姐吃,吃了就病好了。」賈淼小臉紅撲撲的,兩隻手捧著餅乾盒子。

  付茉爬起來,接過來盒子,摸著他的臉說「謝謝淼淼。」

  那天晚上付茉難得恢復飯量,把老媽熬的排骨湯喝了個底朝天。

  老媽很高興,說她活過來了,老賈嘴笨,就在旁邊直笑。

  一切好像突然恢復了正常,付茉每天去上課,早上還回去那家早餐店買早餐,中午吃老媽給她做的獨家秘制,晚上去一趟醫院再回家。

  現在她已經不用跟數學題較勁了,也不會忘帶政治書,不在上課的時候畫畫,就是總想吃糖,可每次摸到旁邊的桌子里都沒摸到。

  周六的早上,付茉睡到10點才醒,今天她要去芸姐那。

  外面陽光很不錯,付茉沒坐車,她想走過去,以前都是紀衍騎車帶她過去,今天就自己走一次吧。

  這一路,她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鐘。從前沒發現左手邊有一家寵物店,門口一隻貓就扒著窗戶往外看,街拐角新開了一家壽司,現在正在做活動,好幾個人在發傳單。

  印跡咖啡的門上還掛著那個丑娃娃。

  芸姐正在櫃檯後面招呼人,見付茉進來,示意她先去坐。

  坐了一會,芸姐才走過來。

  「今天人還挺多,忙死我了。」芸姐端著咖啡過來。

  「怎麼不多招幾個服務員,就你倆忙。」

  「哎呀,我這咖啡店才開不到一年,老本還沒回來呢,哪有錢招人。」

  付茉喝口咖啡,笑了笑「要不我給你當服務員吧。」

  「哎哎,我可沒工資發你啊。」

  「我不要工資,你教我做蛋糕就行。」

  「那挺好,白找個勞力還收個徒弟。」

  「我暑假就過來拜師了,你可得準備拜師酒啊。」

  「那還用說,到時候一定給你安排上。」

  倆人聊一會又來了幾個人,芸姐過去招呼人,付茉就坐著喝咖啡。

  桌上擺了一盆三葉草,葉子上還有早上留下的水珠。付茉的手指撥弄著葉子,水珠就掉下來融進土裡。

  「小茉茉,等會我忙完了,咱倆一塊去醫院看看紀衍,也不知道這小子醒沒醒。」

  「嗯,好。」

  倆人到醫院的時候,紀衍媽媽剛準備走。

  「哎,夏姐,你要走啊?」芸姐剛開門就碰上拎著包要走的紀衍媽媽。

  「小芸啊,小丫頭也來了,正好你們看著他吧,我得回去了。」

  「哦,好的,夏姐你慢點。」

  「阿姨拜拜。」

  紀衍媽媽急匆匆的走了,倆人目送她進了電梯才進了病房。芸姐坐在對面的空床上,付茉坐在紀衍的床邊。

  「你怎麼叫阿姨夏姐?」

  「哦,她不讓我叫她大伯母,說叫老了。」

  「啥,那我叫阿姨是不是……」

  「哎呀,你都叫這麼久了,再說你不叫她婆婆都不錯了。」

  芸姐的話讓付茉一陣臉紅。

  芸姐嘆了口氣「看見你現在這樣我可算放心了,你前一段時間那樣,我都怕臭小子沒醒,你先倒了。」她拿了個橘子開始扒皮。

  付茉輕輕笑了一下「我要是還那樣,他知道了會不高興。」

  「嘖嘖嘖,戀愛的酸臭味。」

  「哎,別說我,你都這麼大歲數了,什麼時候嫁人啊?」

  芸姐一聽不樂意了「我哪裡歲數大,老娘今年過了生日才32,正是有女人味的時候。」

  「是是是,芸姐說的太對了,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嫁人?」

  「你這丫頭片子,怎麼打聽這個,我不結婚你比我都著急。」

  「我看你店裡那個小智哥就不錯,他對你有意思吧?」

  小智是芸姐咖啡店裡唯一的員工,當初剛開業的時候,芸姐自己忙不過來,就招了他,這人做事挺沉穩,話也少,挺讓人覺得可靠的。

  「切,那小子的心思我可不知道,就算他對我有意思,我也對他沒意思。」

  「為什麼啊?」

  「他才28,我可對小弟弟沒興趣。」

  「女大三,抱金磚,你這大四歲,還能再多抱半塊。」

  「吃橘子吧你。」芸姐塞了半個橘子到付茉嘴裡。

  又說了一會話,倆人才打算離開。外面有點黑了,芸姐要回咖啡店,付茉回家,倆人不同路,說了拜拜之後,付茉站在公交車站等車。

  前面有個男人一直在打電話,他小聲的說著,對面人好像一直在聽沒有回話。

  付茉瞧著他有點眼熟。

  是寒假的時候,她第一次來醫院看紀衍時碰見的那對夫妻。只是現在妻子沒在,只有丈夫。

  公交上有不少人,付茉擠到後門的欄杆旁邊站著,她身後就是剛才打電話的男人,他已經掛了電話,抓著欄杆看手機。

  付茉望著窗外出神,這思緒正在天空飄著呢,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來。

  「你好好吃飯,不用總擔心我。」是一個女人發的一條語音,音量已經很低了,但是付茉離得近,還是聽到了。然後第二聲響起來「別告訴小航我的病,他馬上要中考了。」

  付茉心裡一驚,這是那個生病的妻子說的話,看來今天男人來看妻子,他們的孩子還不知道媽媽生了嚴重的病。

  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想起了在醫院躺著的紀衍,這個人也總說「沒事,我沒事,真的沒事。」

  屁啊,都是騙人的,大王八蛋。

  男人又回了幾句話,對面又回了幾句,付茉沒聽別人隱私的癖好,插了耳機聽音樂。

  公交車搖搖晃晃,像個搖籃,到家的時候付茉覺得自己站著都能睡著。

  晚上微涼的風一吹,人精神了不少,她跑到旁邊的蛋糕店買了個小蛋糕回去。

  賈淼抱著蛋糕吃成了花貓,付茉一邊給他擦臉一邊笑。

  「等姐姐暑假去學做蛋糕,親手做一個給你,肯定比這個好吃。」

  「好!」

  日子還是這麼過,什麼都一帆風順,只有她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再陪她去做一次摩天輪。

  「等你醒了我們去還去坐摩天輪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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