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上的船和唱歌的人
正月十五一過,長江以南便正式入了春。此時江北仍可偶見冰雪殘痕,但江南卻已萬物萌發。
從荊州乘船,逆流而上,過巴陵,入巴郡,可直上益州。
連年戰爭,陸路十毀七八,倒是水路,卻誰也毀不了,因此上,自永嘉南渡以來,江、河水路反倒愈顯繁榮。
正值午時,一艘載客的江船上,一名寬袍大袖、披頭散發的逸士正在高歌。
他唱的什麽無人能懂,倒是過往飛鳥遊魚,聞之無不遠避。鳥魚尚且如此,人就更不必說,滿船三十餘人,早已躲入艙中,以免慘遭波及。
然則也不是一個觀眾都沒有,在他身後,立著一位黃衫女子,正滿臉陶醉地為他擊節。
女子二十來歲,身段凹凸有致,風韻無限,容貌卻是奇醜無比——倘若不聽逸士高歌,任誰都會認為天上飛鳥水中遊魚,都是被她嚇跑的。
一曲唱罷,逸士轉過頭來,笑道:“卿,我唱得如何?”
“卿之歌喉,前無古人。”女子咧嘴一笑,宛若獅子開口。
“卿言甚得我心。”逸士撫掌大笑。
倘若有名教中人在此,必會對這二人訓之以聖人之言——即便是夫妻,豈可“卿”來“卿”去,俗語有雲,“婦人不可卿婿”也,皆因“卿”之一字太過狎昵。
當然,也曾有婦人麵臨詰難時反駁說“我不卿卿,誰複卿卿”,但總的來說,禮節如此,絕大多數夫妻還是遵守的。
不過很顯然,此兩人並不在“絕大多數”之列。
逸士麽,總是極少數。
夫妻二人攜手立於船頭,水波光影之中,江風帶起衣袂,隻看背影,當真如神仙眷侶一般。
“郎君。”女子低聲道,“我們已至巫峽,此時可與我說為何去益州了麽?”
逸士笑了笑,看著遠山默然半晌,道:“還記得去歲九月,王謝兩家突然來找我麽?”
“當然記得,兩家拿來他們的星命盤,讓你幫忙看看王謝二族的興衰。”黃衣女子癟癟嘴,“王氏與謝氏雖仍是當世一等一的門閥士族,近些年族內人才卻有些青黃不接,此時仍妄圖恢複王與馬共天下之榮光,豈不可笑。”
“豈止啊!”逸士突然長歎,“豈止青黃不接,當日我打開命盤,發現王謝二族命終於數十年後。”
“啊!”女子纖纖玉手捂住獅子巨口,眼神驚異。
“闔族盡滅。”
“怎會如此?”女子難以置信。
“太過強盛的,必不能持久,太過絢爛的,必將早凋,這世上的道理,從來如此簡單。”逸士淡淡一笑。
“他們豈會坐以待斃?”女子問
“自然不會,他們讓我指點求生之路。”逸士搖頭笑了笑,“其實天,從來都沒有絕人之路。”
“你說了?”
“我自卜一卦,為中吉,所以我說了。”逸士說到這,忽而一聲苦笑,“我以為必會是兩全其美的結局,但王謝兩家,恐怕用錯了方法。”
“郎君這話何意?”
“我是讓他們去借,可現在看來,他們恐怕想搶。”逸士長歎一聲。
黃衫女子眉頭微皺,思索一陣,忽然一巴掌拍向“卿卿”,嗔道:“你個糊塗蟲,可是又說那些含混不清的話來?”
逸士叫起撞天屈,“我說得很清楚,益州沈黎郡三元觀天地殿有一物可解滅族之危,我還說了三元觀很強大,讓他們休要怠慢。”
黃衫女子又是一巴掌拍去,結結實實扇到了逸士後腦勺,“你還會不知士族行事麽,你這般說,他們更要搶,王謝二族曾是何等高高在上的存在,他們想要的東西,便在皇帝手中他們也是搶的,區區一個三元觀哪在他們眼中。”
“話雖如此。”逸士揉著後腦袋委屈地道,“卿何苦打我,又不是我們家的事?”
“天寒地凍你勞我輕舟西行,不揍你揍誰?”黃衫女子銅鈴般的大眼睜得像一對更大的銅鈴,“你此次前往益州,可是為了他們?”
逸士早已躲遠,免得對答不利時再捱一巴掌,“也不盡然,蜀郡劉氏來信,劉文亮被人殺了。”
黃衫女子聞言一愣。
“琴藝頗佳那個?”
“然。”
“誰殺的?”女子麵露怒容,眼中寒光閃爍,“好容易有個琴藝不俗的親戚,竟給我殺了!”
“一個琴藝更好的。”
“噫!”女子眼神一亮,寒光消失。
“三元觀的小道士。”逸士補充。
“又是三元觀?”
“所以,卿卿,你說這事有趣不有趣?”逸士討好地笑道。
女子點點頭,“甚是有趣,如此,為妻便陪你走這一遭吧。”
“不是為了抓住小道士為你操琴?”
“自然不是,我想去三元觀天地殿看看。”
“那裏麵可沒有胭脂水粉金步搖。”
“我說看看就看看。”
“是是,卿卿說什麽都是對的。”
……
距離渡口三百步,官道旁的大樹下,已坐了七八人,全是這些日子裏鐵劍攔下的。
七八人中,除了慧心,其餘都與三元觀之事毫無牽連,因此誰也不知究竟——名揚天下的鐵劍道士何任之,究竟發了什麽失心瘋,要與整個北方道門、佛門、武林為敵。
但他們技不如人,也隻能留下來陪鐵劍道士看風景。
何任之有些疲憊,雖然七八人中大部分都在聽說自己名號的第一時間放棄了抵抗,但這麽些天來,要日夜提防著他們突然發難或者逃走,也是很費神的一件事。
何任之最怕的,偏偏就是費神。
但他不得不堅持,因為,他還沒有等到真正要等的人。
一隻草鞋踏碎了數十步外的道上枯枝,隻一眨眼,另一隻卻已踏在大樹前十步處。
何任之抬頭看了看來人,正是故人,於是忽而一笑道:“你終於來了。”
慧心站起身,衝來人合十為禮,“師弟,無恙否?”
來人頭戴胡帽,身穿裘皮,腳踏草鞋,上半身看著像北方豪客,下半身看著像苦行僧人,怪異無比。
“師兄,你怎慢得像隻烏龜?”他開口問道,嗓音豪壯,話語粗俗。
慧心並不惱,灑然一笑道:“碰上鐵劍,誰也快不起來。”
粗豪僧人點點頭,“有道理。”
何任之看著道人,發現他臉色蠟黃,似是有病在身,於是開口問道:“慧仁,你的病好了?”
此言一出,身後七八人嘩然——定林寺慧仁!
傳說與南朝何任之齊名的北魏佛門大能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