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煩躁

  聊城隆昌客棧天字號房外,安良百無聊賴地趴在欄杆上,看似閑極無聊,卻其實在小心翼翼地看著客棧中來往的人,掂量著每一點的怪異。


  房中,蔣熙元與蘇縝對麵坐著,麵前八仙桌上擺了上等的酒席。蔣熙元執著白瓷酒壺興趣盎然地品著八年女兒紅,蘇縝正很認真地吃著桌上的菜。


  “這酒,比不上錦城春的滋味。”蔣熙元搖搖頭,說話間又倒了一杯。


  蘇縝頭也不抬地說:“你是對著我喝酒所以才嫌沒滋味。”


  蔣熙元扭頭看他,略略地眯起眼睛左右打量,“也不是。我在想,如果你這般模樣生成姑娘家,也該是個天姿國色吧。”


  若是別人對蘇縝說這話,大抵是活不成了。可蔣熙元例外,他是四歲上就陪著自己讀書習武的夥伴,關係親厚自然不比旁人。所以蘇縝並不惱,隻是嫌惡地蹙了蹙眉,道:“我不是蘇繹。”


  蔣熙元大笑了兩聲,“其實他也是個癡情人。不過,也幸好他是個癡情人。”


  “你還在這裏喝酒?不去找那個袁姑娘嗎?”


  “不去。”蔣熙元半醉半醒似的搖了搖頭,“她以為她是誰,拋出點小餌來就想讓我上趕著?那姑娘美則美矣卻不是個善茬,不能讓她太自以為是。”


  “你有把握她會來找你?”蘇縝似笑非笑地問他。


  “她隻會比咱們更心急。就算沒有她給的消息,咱們真想查也不是查不出來。我在想,這麽一個有眼力有野心而且還有點腦子的姑娘,怎麽能用的更好些。”


  “隨你。”蘇縝還是這句話,想了想又說:“別亂來。”


  蔣熙元把喝幹了的酒盅放下,不滿地說:“亂來?我可從來沒亂來過,對哪個姑娘我可都是真心的。多情些罷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什麽意思?”


  蘇縝垂下眼捏了捏茶盅,聲音很輕卻又不容置疑地說:“不管與我相似的那姑娘到底是何許人,務必報我知曉,別亂來。”


  蔣熙元雖不甚明白卻仍是點了點頭,“那是自然。”說完又遲疑了一下,“為什麽要說這麽一句?”


  “我也不知道。”蘇縝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回答他。


  武三這一夜隻歇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又開始趕路了,快馬狂奔到這天晌午才進了禹州。禹州在景國的西南,位置上算不得偏僻,但因著西側便是大戈壁而顯得有些荒涼,離錦城快馬兩天的路程後,景色已是全然不同。


  武三揣著那封信直奔禹州首府膠寧,到了郡府門口後幾乎是從馬上摔下去的。郡府守門的嚇了一跳,急忙的跑過來細瞧他。那守門看他的馬匹和裝束並非官郵或差人,神色中難免漫上了點輕蔑,“什麽急火火的事跑成這樣?要歇腳也別在這,趕緊一邊呆著去!”


  武三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啞著嗓子道:“官爺,我不是歇腳,我是送信來的。”


  “送信?給哪送信?郡府?”守門的頓了頓手中的棒子,“這玩笑你也開得起?留神打你幾十殺威棒。”


  武三有點著急了,從懷裏掏出那封信來,“官爺,這我哪敢開玩笑,真的是送信來的。你看,這不就是嗎。”

  守門的把信劈手搶過來,顛來倒去的看了一番,除了封皮上的一個‘尹’字再沒其它的了,“給府尹的?”


  “我不知道。”武三照實說道,也有點著急,“人家付了銀兩就說送到這來,我哪知道送給誰。這信您接了就是,給我寫個收條,我回去好交差。”


  守門的把信往他身上一扔,“收個屁條!我知道這信裏寫的什麽!要是點子不找四六的屁話,惱了大人,我這差事還要不要了!去去去!回去問清楚了去!”


  武三看他要走,想也沒想的就伸手拉住,高聲道:“我說您不能不講道理啊!我從錦城一路跑過來,哪有再回去問的!”


  “嘿!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是不是!”守門的揚起棒子來就要往外轟打,武三算得半個江湖潑皮,一見這架勢就樂了,一步跳開來便嚷道:“官差打人啊!打人了啊!欺負百姓了!”


  “幹什麽呢?”門裏走出個穿著藏藍緞子長衫的人,看著像是個文人的模樣,四十多歲的年紀,負手站在台階上麵色不虞地問道。他聲音不大卻也威力十足,登時那守門的就沒了氣焰,握著手裏的棒子三步並做兩步的跑過去道:“顧爺,這刁民鬧事。”


  “刁民?”那個被叫做顧爺的人輕哼了一聲,“是不是刁民豈是你說的?”


  守門的不吭氣了,耷拉著腦袋站到一邊。顧爺側目看了武三一眼,“府衙前喧嘩,這便能治你罪了。”


  “草民不敢,不敢。”武三當然會看眉眼高低,趕忙陪著笑把手裏的信揚了揚,有點委屈地說:“草民就是來送個信的,沒別的意思。這信送不到草民交不了差,所以嗓門才大了點。您莫怪。”


  顧爺原本冷眼看著他,等看見了信上的那個字後,臉上的神色一變,兩步衝下台階將那信拿到了手裏。他盯著那個黑漆漆的字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問武三道:“這信誰差你送來的?”


  武三一看他這樣子便知道這信是送對地方了,於是放心了一大半,輕鬆地說:“我沒見著托鏢的人,聽說是個年輕小公子。”


  顧爺沉吟一聲,拿著信便轉身往府衙裏走。武三趕忙喊了一聲,“爺,您給寫個收條,我回去好交差。”


  顧爺頓住腳看了他一眼,對旁邊的守門道:“把他先押起來,看好了,不許苛待。”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武三看著那守門怪笑著招呼人過來,心裏一涼,傻眼了。


  八月初四,白露剛過,原該是秋涼爽快的日子,可今年的暑氣卻遲遲不散,秋蟬不死心的聲嘶力竭地叫著,空氣中的悶熱讓人心生焦躁。


  霽月山莊裏,晚鏡陪著李香兒在屋裏飲著冰茶,相對無話,各自傷神。李香兒在煩躁著即將到來的八月初九,晚鏡在煩躁著林鈺的歸來時日,等著他帶回可以解開那傀儡術的辦法。


  聊城外,袁陵香坐在院子裏的丁香樹下,手裏捧著一張繃好了的白絹,上麵千瓣菊的花樣已經畫好了,卻是一針也沒有繡出來。她煩躁地看著日頭升起又漸漸西墜,始終等不來有人找她。


  膠寧的府衙裏,武三也很煩躁。他走鏢這麽多年,遇見過不少危險,負過傷也拿過賊,卻還從來沒遇到過莫名其妙被官府押起來的狀況。他想起出門前自己的興致勃勃就覺得懊惱,天下果然是沒有那麽好賺的錢。這次,不會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命喪了禹州吧?

  八月初六,錦城燥熱的暑氣終於被一場綿綿的秋雨驅散了大半,帶來了秋天應有的清爽,卻是沒能卸掉壓在晚鏡心頭的沉悶。


  晚鏡一早去給李香兒請安,遠遠地看李香兒身邊的丫鬟采薇捧著一包東西走了出來,看樣子是要往西側下人跨院去。晚鏡追上去幾步到她跟前,瞧著她手裏的大包袱,“這是去哪?”


  采薇一臉的不快,氣鼓鼓地道:“夫人讓奴婢去差人把這東西給那個女人。”


  “什麽東西?”晚鏡伸手捏了捏,心裏卻是明白了。


  “衣裳!”采薇氣道,“夫人也真是的!竟還想著給那狐媚蹄子送衣裳,奴婢瞧著真是……”


  “放著。”晚鏡冷了聲音道。


  “放著?”


  “不用送。隨便擱哪就是了,如果娘問起來,就說是我吩咐的。”


  “是!”采薇眼神一亮,改用手拎著包袱轉身就要往回走。剛回過身去,就見李香兒打了簾子出來,倚在門邊麵無表情地看著晚鏡。不過幾天的工夫,李香兒就瘦了一大圈,眼眶下一片淡青,顯得很是憔悴。


  晚鏡瞧著心疼,卻也隻是那麽靜靜地瞧著她。李香兒疲憊地衝她笑了一下,走過來捏了捏她的臉,“閨女,再不忿,也就這樣了。”


  “女兒不想讓她進這山莊。”晚鏡硬生生地說。


  “我幾天都沒看見林鈺了。娘不知道你們在忙什麽,但總歸是與你爹納妾這事脫不開關係。”李香兒歎口氣,又正了正神色對她道:“我知道你們心疼我,氣你爹做的這件事。可是我也要告訴你們,不管你們幹什麽,都得要顧及你爹的顏麵,不能由著性子胡來。那女人要進門就讓她進,往後日子長的很。”


  這不是納妾的事,這也無關顏麵的事。晚鏡咬了咬牙,幾乎就想把華瓊的事合盤托出,可終究還是沒敢。她默默上前托起李香兒的胳膊,衣衫下明顯細了一圈的小臂讓晚鏡又是心驚又是心疼。


  如果林鈺那邊仍是找不到辦法,那是不是可以幹脆殺了華瓊?晚鏡的腦子裏忽然閃過這樣的一個念頭。這閃念一過,便驚得她自己心頭一陣顫栗。


  那盲眼的老頭,那蓋著厚毯子的老太婆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裏。林墨山是她珍視的家人,華瓊又何嚐不是那對老夫婦的心頭寶。晚鏡暗暗地自嘲,原來人欲作惡便是如此,一念而已。莫道什麽師出有名以惡懲惡,惡,永遠隻是惡。


  細密的秋雨中,一架馬車緩緩地從錦城西門駛了出來。那原本就烏亮的車身被雨水刷的仿佛鍍了一層桐油,低調中透著不容忽視的華貴。


  霽月山莊的門子遠遠地看著這輛車駛近,停了下來,駕車的夥計抬了抬頭上的鬥笠,跳下車走到門口,拱手對門子恭敬地一揖。門子還了個禮,“您找誰?”


  “請問,這裏可有一個叫張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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