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一世因果
景德二十一年十月初九,大行皇帝出殯,梓宮送往東皇陵安葬、封土。
晚鏡站在東宮東角高高的承星樓上,遠遠地看著飄揚的白幡,白花花的送葬隊伍,還有高高揚起空中的冥紙。太妃、官員還有那些奴才,幹嚎的十分賣力,在承星摟上都能聽見,就是不知道本主聽見了會做何感想。
“那孩子到底還是騙了我。”
“我想,他會是個好皇帝。”晚鏡轉過頭去淺淺一笑,“如果你不是那麽在意那中元節的忌諱,也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因果,皇上如今懂得這兩個字了?”
“你懂了嗎?”
“我懂。可是我辨不清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還是得問你自己啊。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果,就要努力去種下什麽樣的因。”
“我努力過。”晚鏡攏了攏大氅的領子,垂下眼簾低聲道:“前世……”
“你已經不在前世了,就像朕也不在前世了。來世朕可能會是隻貓狗,可能會是個乞丐,也可能會是一個書生、商人。這一世所有的恩怨、不甘心、仇恨便都留在這一世,來世因果,來世種。”
晚鏡緩緩地抬起眼來,遠遠地望出去,忽然有點想哭。
“晚鏡,可願意叫朕一聲父皇?朕要走了……”
晚鏡輕輕地點了點頭,俯身拜下,咽了咽喉頭的哽咽,“女兒……,恭送父皇。”再抬起頭的時候,承星摟中空空如也。外麵,那送梓宮的隊伍越走越遠,漸漸的再也看不見了蹤影。
晚鏡在東宮住了五天,一直到先皇梓宮起靈才離開。這是蘇縝的意思,他希望讓晚鏡送一送自己親生父母的最後一程。
晚鏡對此很無奈,但也照做了。已故的景帝是壽終,不管送不送,七天後也就走了。而瑜德妃,就算送怕是也走不了的。瑜德妃的執念是想要自己的女兒原諒自己,可她的女兒連命魂都被打散了,她如何求得原諒。更何況她殺業太重,即便有機會投胎,六道輪回怕不是餓鬼道也是地獄道了。
“生時不如死,死了不如生。你將自己置於此地,我都替你為難。”晚鏡對著瑜德妃的靈位說,說完,將手中一柱香插進香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奉先殿。
奉先殿外的廊廡下,一個女子一身月白襖裙,罩著銀色狐皮大氅,看著走下台階的晚鏡,輕輕地笑了一聲。
“郡主,怎麽了?”她身後的宮女問道。
“沒什麽,看見了一個熟人而已。”
宮女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晚鏡,隻見一個背影,頭上罩著大大的風帽,看不出來是什麽身份什麽人。
“那是什麽人啊?”宮女喃喃自語地道,卻被袁陵香挑了一眼,不敢再多說了。
“供果香燭都備好了?德敬皇後可是我的親姑姑,怠慢不得。”
宮女忙諾諾點頭,“回郡主,奴婢都是按您的吩咐準備的,那供果都是奴婢一個個親自挑揀出來的。”
袁陵香笑了笑,“是你親自挑的就好,我代姑姑謝謝你這份心了。”
宮女臉色霎時一變,嗵地一聲跪了下去,“奴婢說錯話了……”
“行了!”袁陵香斥了一句,旋即又換上笑容將宮女扶了起來,“不用這麽緊張,我又沒說你什麽。剛才聲音大了點,也是心情不好罷了,與你無關。”
晚鏡聽見那一聲斥責,覺得聲音頗為耳熟,便回頭去看了看,卻隻看見了一個背影走進了奉先殿。跟在旁邊的小太監也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重重的不屑。
“怎麽?”晚鏡問那小太監,“剛剛那是誰?”
“回姑娘的話,那是昨兒個剛封的順寧郡主。”
“順寧郡主?”
“是,據說是皇上的表姐,那個袁維楨的女兒。嘖嘖,袁維楨現在都要流放南疆了,他的女兒竟然還能受封郡主。”小太監不屑的撇撇嘴,“虛假的很。”
晚鏡了然地點點頭,無奈地笑了一下,這袁陵香還真能折騰。其實細想起來,晚鏡倒是挺佩服她這股勇往直前的勁頭的,雖然路永遠走的都是歪的,這次不知道她又扮演了個什麽角色,新朝新帝,竟撈到個郡主。
“安公公跟奴才交代了,姑娘您可是正兒八經的公主呢,雖然暫時還沒受封。奴才瞧著,您可比那郡主好相處多了。”
“是嗎?”
“是!公主,將來您可得照顧著點奴才啊!”
晚鏡笑了笑,未置可否,轉身往宮外走去。快要走到皇城安福門的時候,迎麵走過來兩個人。晚鏡原本正低頭走路,卻莫名的感覺到一道視線盯在了自己身上。還沒等她抬頭看個究竟,就聽見旁邊的小太監問安道:“蔣大人、劉大人這麽晚進宮,真是辛苦。奴才給二位大人請安。”
蔣熙元如今是正四品刑部侍郎,升官換了補服,自己頗覺得意氣風發,走路都帶著風。蔣熙元身後跟著的劉起也水漲船高,混了個刑部主事,但看明顯沒有蔣熙元那樣摩拳擦掌的意思。
太監請了安,蔣熙元隨意的應付了一句,便對晚鏡道:“晚鏡姑娘?這是要出宮去了?”
晚鏡轉過頭去,透過風帽的邊緣看著蔣熙元,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話。蔣熙元低頭看了看自己,有點弄不明白晚鏡在看什麽,想了片刻這才恍然大悟般地道:“咳,總以為在下與姑娘是見過的,抱歉,是蔣某唐突了。”
說完,蔣熙元對她拱了拱手,帶著劉起繼續往裏走。蔣熙元越走越遠,晚鏡仰頭看了看天,忽然回頭叫住了他,“蔣大人請留步。”
蔣熙元轉回身來,笑了笑,二話不說地走了回來,“姑娘有事?”
晚鏡將風帽拉了拉,看了看蔣熙元後又搖了搖頭,“沒事,打擾蔣大人了,天色不早,我先出宮去了。”說完又扣好風帽走了。
劉起走到蔣熙元身邊,看著晚鏡的背影,問道:“少爺,她這是什麽意思?”
蔣熙元抱肘叩了叩下頜,微微地皺著眉頭,片刻後嘖了一聲,“劉起,我覺得這應該叫一見鍾情。”
劉起看了看他,“誰對誰一見鍾情?”
“晚鏡姑娘對你家少爺我啊!要不然為什麽要叫住我?還看了我這麽久。她見我是第一回,我見她可不是第一回了,哪能叫一見鍾情。”蔣熙元抿嘴嗬嗬地笑了兩聲,又歎口氣,“可惜呀!本官不能去跟尹大人爭啊,罷了,罷了。”
劉起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裴大人等著呢。”說完丟下蔣熙元走了。
在安福門門口等著接晚鏡的馬車邊上,站著鬆原。晚鏡出門一見是他,雖是意料之中,心中卻仍不免苦笑了一聲。
“姑娘,大人讓小的先接您回去,他還有些公務沒有處理完。”
“先送我回念山小築吧。”
鬆原沒有應聲,晚鏡等了片刻隻得道:“算了,走吧。”說完踩住鬆原擺好的腳凳,掀開了車簾。
掀開車簾的一瞬,晚鏡楞了一下,鬆原問她怎麽了,她隻是搖搖頭隨即坐了進去,將厚厚的棉車簾撂下。
等鬆原將馬車趕起來後,晚鏡才道:“姑娘別看著我了,有話便說吧。”
“姑娘真的能看見我?”
晚鏡點了點頭,“能。剛才原本想提醒蔣大人一句的,但看你似乎對他並無惡意,也就作罷了。”
“原就聽人說過,這世上有人能通得陰陽,看得見常人所不能見之事。我一直想找一個這樣的人,卻又遇不見,遇見的又不願或不能幫我。剛才看見姑娘往我這看了兩眼,所以便來試試。是我唐突了,但望沒有嚇到姑娘你。”
晚鏡轉頭看著她,光線有些暗,但是仍能看出這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年紀不大,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穿著樣式略顯陳舊的抹胸襦裙,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頸,裙上有斑斑血跡卻並不多。
除了臉色青灰,瞳孔無焦外,倒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不太像個鬼。
女鬼有點局促地往後挪了挪,伸手抹了一下散亂的發髻,“姑娘能否……”
晚鏡打斷了她的話道:“你既然跟著蔣大人,所求之事也必然是與他有關的。可是我與他並不相熟,恐怕幫不了你。”
女鬼顯然極是失望,泫然欲泣的樣子,輕輕地哽咽了一下,“姑娘,求求你。你不知道在陽間徘徊有多苦,看著自己心愛之人卻又不能靠近有多苦。”
晚鏡輕輕地彎了彎唇角,低聲道:“投胎,一切便都忘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好想忘了,可又害怕忘了。”她的聲音顫抖的厲害,她應該已經是淚流滿麵了,倘若鬼能流出眼淚的話。
好想忘記,又害怕會忘記。
對你的愛恨構成了我這世的人生,忘記你,要我將自己何處安放?
晚鏡閉起眼睛,沉默了片刻,“你叫什麽名字?”
“夏菡,夏天的夏,菡萏的菡。”
“我不一定能幫到你,隻是盡力而為罷了。”晚鏡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才道:“其實我很不想幫你,又或許,我最應該幫的人是你。”
夏菡不明白晚鏡的意思,但聽晚鏡說她可以幫她,一時激動的在這狹窄的車廂裏跪了下來,深深地給晚鏡磕了個頭。
她低頭的時候,晚鏡看見她的後腦一片狼藉,流出的東西混合成了不均勻的粉色,鮮血順著後脖頸洇滿了她的後背。
晚鏡好像終於看見了自己做鬼時樣子。隻是不知道,夏菡所看到的那最後色彩,是否也是那片令人心碎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