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皇帝上朝, 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 靜瑤趁這空閑回了值房, 打算更衣洗漱一番。
一夜沒回來, 值房冷冷清清, 她收拾好自己, 找出藥包帶去了茶房, 春生正守著茶爐,見她來了,趕緊問道:“姑姑可好些了?”
靜瑤笑笑, “好多了,不過還得喝藥,趁陛下上朝, 我先把藥熬好。”
春生忙給她讓出地方來, 殷勤的替她拿藥鍋,她煮藥的時候, 他也在旁等著幫忙, 時不時的添個火。
十三四歲的年紀, 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 難得見到這麽踏實勤快的少年, 靜瑤守在茶爐旁沒什麽事,便跟他閑聊, 問他,“你是哪裏人?進宮多久了?”
春生笑笑, “我老家在蘄州, 七歲進的宮,如今也有六年了……姑姑老家可是舒州?離我們那兒很近的。”
李妙淳的確是舒州人,不過靜瑤覺得奇怪,“你怎麽知道我是舒州人?”她從沒跟春生談過這個啊。
春生笑了笑,“不止我,咱們乾明宮都知道。姑姑是禦前紅人,他們私底下都在議論您。”
靜瑤聽得心頭一跳,“議論我什麽?”
春生有些不好意思,“他們都說,您,您就要做娘娘了。”
靜瑤一噎,勉強笑笑說:“哪傳的謠言,這麽不像話,我就是奴才命,怎麽敢妄想做主子。”
聽她這樣說,春生又忍不住壓低聲音跟她說,“昨晚他們都說……姑姑您侍寢了,我本來很替姑姑擔心,後來看見姑姑煮藥,就知道他們都是胡說的,就放心了。”
侍寢……
這簡直叫靜瑤哭笑不得,可又覺得奇怪,春生在替她擔心什麽?
她覺得他話裏有話,便直接問道:“你替我擔心什麽?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啊。”
而春生似乎果真有話要跟她說,起身把門關好,才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陛下是個怪人,您若是入了後宮,除過表麵光鮮,是不會快樂的,所以您還是不要入後宮才好。”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靜瑤心下覺得奇怪,正想再進一步問問,藥鍋子卻忽然沸了起來。
好不容易偷摸從宮外帶回來的,浪費了實在可惜,她趕忙顧著弄藥,再沒了跟春生聊天的心思。
沒過多久,藥終於熬好了,她依然取了昨夜的湯盅出來,小心翼翼的裝好,捧回了自己的值房。
先用棉被溫著,等他回了暖閣再喝,不至於涼。
可是近日有些奇怪,等了許久也不見聖駕返回,她打算出去看看,走到廊上時,正好碰見了福壽。
她忙跟福壽打聽,“二總管,陛下還沒下朝嗎?”
福壽對她愈發客氣有加,忙回道:“陛下才剛已經下朝了,這會兒人在禦書房。”
禦書房?她一愣,不是說好要回暖閣……
見她意外,福壽問道:“姑姑可是要敬茶?我勸您再等等,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免得進去了受連累。”
聞言她頓時好奇起來,“陛下又生氣了?”
福壽瞅瞅左右無人,壓低聲音跟她分享了個新鮮事,“永寧侯不知怎麽惹了盛怒,這會兒正在裏頭挨訓呢,我剛才在門外守著,聽得不太真切,不過就一會兒功夫,刑部尚書,京兆府尹都進去了,看來不是什麽小事,且得等一會呢!”
永寧侯?
一聽這個名字,靜瑤當即了然了,這鐵定與昨夜的事情有關了,那個阻攔她又使暗器傷了龍體的楊三,不正是永寧侯府的嗎?皇帝可說過要懲治的,而且還一下叫了這麽多人來,想必不打算輕饒。
唔,的確不是什麽小事,她還是多等一會兒吧!
~~
禦書房。
永寧侯楊繼周已經跪了半個多時辰了,可恐怕他任憑怎麽跪,都抵消不了兒子的罪過了,今早他才知道,自己的三子楊衛澤惹了禍,昨夜就被羽林衛捉到了刑部大牢裏,而罪名竟是,強搶民女,行凶傷人。
說實話,永寧侯自己也知道,三子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紈絝,平日自己也曾告誡,但不起什麽作用,他大多時候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然而實在沒料到,好好的,竟會突然被關進刑部去了!
他實在奇怪,強搶民女?到底是強搶了誰,竟會連皇上都驚動了?
永寧侯在地上跪了半天也想不出答案,可皇帝不光傳了他,還傳了京兆府尹薛忠,不僅他教子無方挨了罵,薛忠也沒撈著好果子吃。
皇帝不露喜怒,問京兆府尹薛忠,“聽說京兆府與永寧侯關係甚好,你見了永寧侯的三公子,都要上前問安?”
這一聽就不是好話,況且楊三犯事被羽林衛抓的事他也聽說了,薛忠怎麽敢承認呢,嚇到幾乎要成結巴,哆嗦著回答道:“請陛下明鑒,微,微臣的確敬重永寧侯,但公事之上,從來不敢徇私。”
這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宇文泓冷笑一聲,“聽聞京城有人長期欺男霸女,恣意橫行,這件事,你可知道?”
薛忠當然知道楊三的惡名,但永寧侯是提攜他的恩人,他當然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可以這麽說,楊三之所以能在民間橫著走,薛忠的包庇不無功勞。
皇帝這樣問,很顯然已經知道些什麽事,薛忠雖然不曉得皇帝為何忽然要收拾楊三,但他卻曉得此時狡辯不是辦法,坦率承認錯誤倒或許還有活路。
薛忠將額頭緊貼在禦書房光潔的地磚上,痛快認了罪,“京兆府尹疏於京城治安,未能及時保護百姓,使惡人屢屢禍害鄉民,微臣知罪。”
果然,見他痛快認了,宇文泓倒沒起多大的怒,隻是沉聲道,“知罪最好,朕給你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即日起嚴管京城治安,還百姓安居之所。還有,昨夜的事發生在你的地界上,這案子就交你與刑部一起接受,查一查這位楊三公子平素還有些什麽‘豐功偉績’,照律法辦事。”
話末,他瞧了瞧下跪的永寧侯,加重語氣道:“不得徇私。”
隻見永寧候身子一顫,薛忠則是一凜,趕緊與刑部尚書一起應了下來,“臣遵旨。”
楊三的事情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皇帝如此發話,京兆府與刑部必定不敢再出什麽幺蛾子,而永寧侯教子無方,養出這麽一個混蛋,管他難不難過,都是咎由自取罷了!
看昨夜楊三的行事做派,猜也能猜得到,平素已經不知道禍害了多少鄉民。
禦書房裏暫時清淨了,福鼎趕忙上前請示道,“陛下忙了一早上,不如傳膳吧!”
起得早,下了早朝又忙活這件事,肚子裏的確有些空了,宇文泓正想應允,忽然想起上朝前跟靜瑤約好的事,遂吩咐道:“直接擺去東暖閣吧,叫妙淳過來伺候。”
看來果真到了情濃時,一會兒見不著都不行!福鼎心裏感慨了一句,忙垂首應下,出去傳話了。
宇文泓徑直去了東暖閣等,誰也沒帶,而靜瑤那邊,很快就見到了親自過來傳話的福鼎。
福鼎道:“有勞姑娘了,陛下發話,傳您去暖閣伺候呢!”
靜瑤裝作看不懂他眸中隱晦的笑意,道了聲好,回房將裝藥的湯盅塞進懷裏,快步去了暖閣。
等到進了暖閣,她把藥取出來,交到宇文泓手上的時候,還是溫熱的,她有些著急,催促道:“陛下快趁熱喝吧,熬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再耽誤下去,很快會涼的。”
宇文泓嗯了一聲,伸手接了過來。湯盅除過散著藥香,還沾染著一絲特殊的香味,大約應是來自她的身上……鬼使神差的,他又口幹舌燥起來。
不敢再往深處想下去了,為了避免清晨時的窘境再次發生,他忙接過來,仰頭痛快喝了下去。
把這樣一件要緊事辦完,靜瑤可算鬆了口氣,伸手接過空的湯盅,語氣輕快道:“謝陛下。”
宇文泓覺得好笑,“既是為朕煮的藥,該是朕謝你才對,難為你費心等了這麽久。”
靜瑤坦誠道:“陛下受傷的起因還是在奴婢身上,您不怪罪已是格外恩典了,您的謝意,奴婢受之有愧。”
雖然的確是為了她受的傷,但根本原因卻不在她身上,見她耿耿於懷,他寬慰道,“罪魁禍首並不是你,你不必如意介懷……哦對了,昨晚那個惡霸落了網,朕今早也已經交給了刑部處理,放心,定要為你討個說法。”
靜瑤趕忙屈膝謝道,“謝陛下隆恩。”
宇文泓歎道:“此舉也算是為京城除了一害,隻是不知,究竟還有多少這種禍害在為虎作倀?看來,朕有空應該多去民間走走才是。”
靜瑤悄悄一頓,多去民間走走?倘若還能帶上她,豈不還有逃走的機會……
豈料她才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聽宇文泓在後麵補充道,“不過不能再帶你,你這樣的,太容易招惹是非。”
他語調輕鬆,明顯是在調侃,靜瑤微微咬了咬唇,隻可惜敢怒不敢言。
宇文泓悄悄觀察她的模樣,把這點細小變化看在眼中,不由得感覺有趣,還想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隻聽見門響,是宮人們送了早膳進來,他於是收起臉上輕鬆的笑意,沉下臉去,做一個威儀十足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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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侯府。
打從禦書房退出來,年過半百的永寧侯永寧侯幾乎就要走不成路了,好不容易挪到宮門外,被自家的仆從架上了馬車,哆嗦了一路,終於回到了府中。
然而家裏也正亂作一團。
三子一夜未歸,本來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然而今早府中卻冷不丁的得了消息,說三公子被朝廷的人抓了起來,還關進了大牢,素日嬌慣兒子的夫人吳氏這才終於驚慌失措起來。
永寧侯一下車,吳氏便跌跌撞撞的來到了跟前,一臉焦急的問,“侯爺,妾身聽說阿澤被抓了,可是真的?”
永寧侯沉重點頭,“是真的,這陣子人正在刑部大獄裏呢!”
吳氏差點暈過去,急的眼淚都出來了,“這可怎麽辦?侯爺,您快去救人啊!”
永寧侯原本心情就不好,這時候見吳氏在眼前抹淚,不由得更加心煩意亂,直吼道,“救人救人?倘若有辦法,我早就去救了,還會回來聽你說?都是你慣出來的好兒子,這回簍子捅到天上去了!皇上親自發話,叫京兆府尹與刑部聯合法辦他,還特別交代不得徇私!叫我還怎麽救!”
吳氏一下傻了眼,“法,法辦?還是皇上交代的?老天,阿澤怎麽會惹到皇上?”
永寧侯氣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語罷不顧又要嚎哭的女人,轉身回了房。
此事絕不簡單,次子平素的確惹下了不少事,如今一起算賬,恐怕不好扛,再者,若皇帝還要治他教子無方的罪,恐怕就麻煩了。
怎麽辦?再找關係疏通?可這是皇帝親自降的旨,誰敢給他疏通?
永寧侯頭疼欲裂,始終想不出個好主意,無奈之下,隻好命人備車,去了姐夫衛國公府上。
衛國公是頗得皇上器重的功臣,外甥女也入了宮做了淑妃,隻是不知,能不能在皇上耳邊吹吹風,好歹為次子尋條活路啊!
兩處府邸相隔不遠,一刻鍾後,永寧侯就到了衛國公府。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過一夜的功夫,全京城幾乎都知道了楊家老三下了大獄的消息,身為舅父的衛國公自然也不例外。
兩人一見麵,永寧侯將今早進宮的事說完,再苦著臉求姐夫想辦法,隻見衛國公凝眉沉思半晌,問道:“我一直覺得奇怪,皇上怎麽久居宮中,怎麽忽然管起這事兒來了?難道是誰告了禦狀?既然說阿澤強搶民女,想必這民女身份不簡單,你可知道是誰?”
永寧侯歎道:“這事兒來得突然,我如果能早知道,想必不會叫事情傳到皇上耳朵裏,今早忽然被召進宮,一進禦書房就被劈頭蓋臉的訓了一頓,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的……”頓了一下,他又道:“看樣子皇上是動了大怒,論說阿澤罪有應得,我也不該管,隻是您也知道,家裏老太太最疼他,倘若果真不管,落到刑部手裏,誰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咱們勉強受得住,老太太年紀大了,不知能不能……”
永寧侯府的老太太既是衛國公的嶽母,提及長輩,衛國公自然不能無動於衷。
衛國公點頭道:“說的是,咱們先想辦法,但是老太太那兒務必先瞞著些才好。”
永寧侯歎息著應是,衛國公又道:“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恐怕誰去勸說都起不了作用,眼下當務之急,你該去找到昨晚的那個民女,私下裏說些好話,多給些賠償,尋常百姓,還不都為了生計忙碌?你這裏給的銀兩足些,把他們寬慰好,將來案子審起來,也能有些餘地不是。”
這倒是個辦法,可該上哪兒去找人呢?畢竟事發的時候,他們都不在跟前,昨夜陪著楊三的人也都被關進了大獄啊……
永寧侯為難,衛國公倒是替他想了個辦法,“我倒是在刑部有幾個昔日的同窗……這樣吧,想辦法叫你們父子見上一麵……或者即便見不到阿澤,見著他的同伴也是好的,先了解下昨夜的情況再說。”
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他們先把受害人的情緒安撫好,到時候也有底氣替自家兒子求情。永寧侯跟姐夫連連道了謝,就等著安排好後,見上楊三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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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在皇帝寢殿裏過了一夜,乾明宮裏所有人對自己便更加尊重起來,靜瑤知道他們大約都誤會了,但現在皇帝的傷才是頂要緊的事,她自己的名聲,暫且擱置一邊吧。
湯藥需早晚各服一次,趁著晚膳前的功夫,靜瑤又去茶房煎了藥,她以自己喝藥為借口,倒也沒人懷疑。
入了夜,宇文泓的寢殿裏仍然隻留她一人,沒了外人,她拿出葉遂給的藥粉,打算給他換藥。
宇文泓卻把她一攔,說,“不著急,朕想沐浴,待會兒再換吧。”
靜瑤於是道好,也沒多想,出去吩咐人備水去了,然而等到水備好,卻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誰來服侍他沐浴呢?如果叫別人來,豈不是會發現他的傷口?
她走至宇文泓麵前,請示道:“陛下,沐浴要人幫忙嗎?”他應該能自己洗吧。
宇文泓馬上點頭:“當然要,朕胳膊上的傷恐怕見不得水吧?”
果然得要人來幫忙,她於是唔了一聲,“那奴婢去叫大總管來?”
宇文泓搖頭,“福鼎笨手笨腳,再說,他嘴不嚴,萬一泄露出去朕受傷的事可怎麽好?”
說著幽幽看她,“他好歹在朕身邊多年,朕舍不得殺他。”
這話聽的靜瑤心間一跳,想問他那舍得殺誰?可叫誰來伺候他沐浴?但這是個蠢問題,她不會說出口,難道皇帝僅僅洗一次澡,就要殺掉一個人嗎?
她有些為難了,“那要怎麽辦?不然您忍一下,等傷好了再沐浴吧……”
宇文泓聞言挑眉,“傷好?傷好怎麽也得十天半月,你打算叫朕一直臭著嗎?再說,就算傷好也會留疤,朕總不能從此以後再也不沐浴了吧?”
她心裏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蹙眉道,“那您就自己洗一洗吧……”
宇文泓直接否定,“朕要怎麽自己洗?倘若不小心沾了水,恐怕會更加嚴重。”
說完看著她,發話道:“你來,伺候朕沐浴。”
靜瑤一驚,趕忙拒絕,“奴婢怎麽行,奴婢是女的……”
所以才非你不可啊!宇文泓強壓住心裏的暗喜,麵上一派正經道:“朕如今隻能托付於你,難不成你要棄朕不顧嗎?此時非尋常可比,就不要扭捏了!朕若不受傷,當然不會勉強你。”
這個理由實在找的好,隻見靜瑤心裏一頓,是的,他若不受傷,實在沒理由叫她做這種事,說到底,他的傷是為自己受的,不能叫別人知道也是為了護著自己……
可是老天爺,難道就因為如此,她就得做這種事嗎?男女授受不親,她怎麽能幫他洗澡呢?
可宇文泓似乎絲毫不介意這一點,徑直立了起來,往浴房走去,還不忘催促她,“快走吧,等水涼可就洗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