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她開始喜歡聽說書
正隆七年,四月十五日,陰。
奉天軍在杜馬道遭到了衛平軍的堵截,強行突圍失敗,複又退了回去,休養生息。
因為局勢的嚴峻性,奉天軍在十四日的晚上就匆匆離開了禾蕙城,既然陳昇把橋弄塌,那麽前路就自然而然的走不通了,如果這時候不能及時的從後麵突圍出去,一旦被衛傑堵住,奉天軍必敗無疑。
顯然,衛傑抓住了這個好時機,當奉天軍極力追剿陳昇一眾時,他也悄然從靈萃山緊急糾集了所有的部隊,然後在杜馬道設下了重重防禦,就等著奉天軍猶如困獸一般衝撞鐵籠。
這支衛平軍的有生力量不求殲滅敵軍數目,隻是迫使奉天軍打消進攻勢頭,把他們重新關進籠子裏去。
方針明確,目標清晰,關鍵是衛平軍根本沒有心急的理由,隻需耐心等待奉天軍的衝擊即可——反正缺食物和物資的又不是他們,可以慢慢來。
而與衛平軍摩拳擦掌、鬥誌昂揚不同的是,奉天軍這邊則是處處唉聲歎氣,悲觀怠戰的情緒猶如海潮一般,一浪高過一浪,再加上此時天色暗沉、雷雨陣陣、山風呼嘯,這恍若世界末日般的惡劣天氣更是加劇了消極的氣氛。
當奉天軍全軍將士意誌消沉,坐在行軍帳裏望著下雨的天空時,奉天軍的老大蘇空已經有了明顯的悔意。
這個年過四旬的中年男人坐在帳篷的椅子上一言不發,眼睛裏已經有了熬夜導致的血絲,兀自在那發呆愣神。
他不應該帶所有的兵馬孤注一擲的,更不應該因為追敵心切,最後落入了這般九死一生的境地。
悔意就像是外麵不停的如注暴雨一般,摧殘著蘇空的心。
但現在後悔已然沒用了,衛平軍總不能看著他這點後悔之心,就放了他們一馬吧?所以倒不如想想脫身之計來的實際些。
可如今前路被斷,後路受堵,自己這夥人就猶如甕中之鱉一般,哪會有什麽好的辦法?
蘇空揉了揉雜亂的頭發,覺得整個人都快要煩躁到炸。
都怪這陳昇,要是沒有陳昇,他們又豈會落到這般死局?
“陳昇啊陳昇……”
蘇空盯著麵前桌上的青山扇,喃喃自語。
陳昇死後,他身上的青山扇自然就落到了他們的手上,本來是放在蘇遊麟身上的,隻是剛剛在談論軍事機宜的時候,落在了這裏。
於是蘇空開始細細打量著扇麵,想要從這個貼身之物上,看出其主人的性格。
這是他第二次看了,現在依舊覺得上麵的丹青青山和黑墨書跡異常驚豔,光是從中便能看出擁有者高雅的情操。
聽蘇遊麟說,這畫和字都是陳昇當年自己繪寫的,為此,陳昇苦練丹青和書法,當時大家都以為這是他的愛好誌趣,卻沒想到,他隻是單純的為了完成這個扇麵而已。
也正是因為如此,蘇空才搞不懂,這樣一個高傲誌遠,天才卓絕的人,是怎麽能做到為了一個女人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的——蘇遊麟已經跟他說了,陳昇是為了一個叫“秦姝”的女人而死的,扇子上記著的,就是她的姓。
所以這才是最令人費解痛惜的地方。
這般心存鴻鵠之誌的智者,理當擁有更加深沉的抱負,以天下為經緯,譜寫出更加光輝的事跡,而不是最後沉沒在兒女私情,最後默默死於一間小小的書房。
這不該是他的結局,這不該是屬於陳昇的結局。
畢竟如果沒有這個女人,蘇空有把握,陳昇在他們這絕對會有更好的結局,絕對會名垂千史。
隻道是紅顏禍水,世事無常啊。
蘇空沉著眼皮,閉上了眼睛。
外麵的風越刮越大,豆大的雨水“啪啪啪”打在帳篷上,注定了這是個風雨飄搖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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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奉天軍繳械投降,大佬蘇空自斃於帳中。
奉天軍可以降,但蘇空不能降,因為誰都不能保證,這個曾經叱吒一方的強者,是不是真的甘於寄人之下,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心中的錦繡藍圖,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歸降的奉天軍自然受不了等同的待遇。
於情於理,蘇空都必須死,而且他也是這麽做的,算是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至此,天下的動亂終於有了結果,衛家成了最大的贏家。
而衛家,為了緬懷禾蕙城之戰中做出巨大貢獻的陳昇,專門為他舉行了巨大的葬禮,還替他建了祠堂,追封他為“忠義侯”,與先皇賜給衛家的牌匾上的字一模一樣。
隻是,不管現在給的榮譽和名聲有多大,死了終歸是死了,什麽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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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們?!”
“秦統領,你要冷靜,你要冷靜啊,奉天軍他們已經投降,如今殺了那些降兵,是會引起天下嘩變的。”
自古就不會肆意殺降軍,因為這不僅有傷天和,而且還堵不住天下的悠悠眾口。
可秦姝哪管這些,自從陳昇一死,她就變得越來越激進,變得越來越性躁。
“他們殺了陳昇,殺了陳昇!他們憑什麽不能死?”
秦姝紅著眼,憤聲嬌叱:“你是統領還是我是統領,我說他們得死,那他們就得死!”
不顧周圍人苦口婆心的勸說,秦姝毅然而然的下了軍令——處死投降的一眾奉天軍,勢必要殺的人頭滾滾,替陳昇報仇。
可還沒等軍令完全發布下去,秦姝就被衛傑派來的人堵了個正著。
“不要意思啊,秦小姐。”
來人笑著,將一封信遞給了秦姝,繼續說道:“家主說了,這幾年來秦小姐勞苦功高,為了衛家疲於奔命,鞠躬盡瘁,理當好好的休養一段時間,勞逸結合之下,再為衛家作出更大的貢獻。”
傻子都知道,這權利一交,就永遠還不回來了。
“你們這是要解我兵權了?”
秦姝看著手上的信,又聽了這番話之後,難以置信的看著麵前的人,旋即冷聲笑道:
“衛傑就那麽等不及了嗎,而且我的兵權也是你們說解就能解的?”
“那家主自然是有辦法的,還請秦小姐可以諒解。”
“嗬。”
秦姝隻當他們是在虛張聲勢,不去理他們。
可意外還是發生了,不到晌午,命令就被退了回來。
秦姝心裏大急,去找衛傑說理,可門外的侍衛卻說,家主日理萬機,暫時沒有閑暇功夫,讓秦姝以後再來。
這下秦姝哪還不知道,自己這是被下套了,可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自己當了幾近十幾年的統領,到了如今這軍權竟然說剝就被剝了?
沒了陳昇,秦姝就猶如瞎子聾子一般,連自己怎麽輸的都不知道了。
陳昇在的時候你們阿諛奉承,陳昇不在了你們也就欺負欺負我,有本事當初去跟陳昇叫板啊!
秦姝越想越委屈,加之自己連給陳昇報仇的能力都沒有,越發覺得自己沒用,要不是他最後的遺言是讓她活下去,她早就不想活了。
慶幸的是,這世界上留有很多陳昇的事跡和故事,甚至還在小巷酒家中的說書人之中傳唱,憑著這一絲最後的慰藉,令她不至於輕易走上極端。
於是陳昇死後的幾個月裏,秦姝天天往市井的地方跑,聽著他們對陳昇的誇讚歌頌,升起一股榮辱與焉的成就感。
她逐漸開始喜歡聽書,或者說,她正在尋找與陳昇一起共同創造的回憶,並在這過程中尋求對生活的盼頭。
按照生活的慣例,今天聽完陳昇與蘇遊麟同窗求學的橋段,秦姝去了大牢,在裏麵見了被關押的蘇遊麟。
秦姝問道:“陳昇的那把扇子呢?”
蘇遊麟麵色憔悴、嘴唇皴裂,顯然是受到了拷打,此刻見是秦姝,卻依然努力的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你不配拿長俟的扇子。”
“敗軍之將也敢說配不配?”
秦姝嗤笑一聲。
“你以為我是輸給你的嗎?”
蘇遊麟耷拉著眼皮:“我是輸給了陳昇,沒了陳昇,你什麽都不是。”
又是一樣的話,這句話在劉強嘴裏也聽到過,隻是與上次不同,這次的秦姝心如止水。
秦姝麵無表情,冷聲說道:“陳昇就是我的人,輸給了他那就是輸給了我。”
“那倒也是。”
蘇遊麟舔了舔幹涸蒼白的嘴唇:“所以他為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如今長俟屍骨未寒,而你卻在這裏心安理得的享受榮華富貴,當真是最毒婦人心!”
秦姝連眼皮都沒動,就那麽冷冷地盯著他,看他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
“想長俟一生縱橫,卻在你這陰溝翻船。衛傑的計劃你也有參與吧,也是啊,你們才是一家人,長俟隻是外人,你們隻是把他當成了一條狗,一條有用時對他好,沒用時就殺了的走狗,所以你才會假裝對他好,你才會假裝說愛.……”
“秦統領,快放手,快鬆手啊!”
獄卒好不容易才扳開了秦姝的手,那邊的蘇遊麟劇烈的咳嗽了幾聲,瞥了眼冷若冰霜、身體氣的劇烈顫抖的秦姝,獄卒暗自擦了擦汗。
要是讓秦姝掐死了蘇遊麟,那他大概率也是人頭不保了。
“秦統領,探望的時間已經到了,你看要不?”
可不敢再讓她待下去了……
秦姝什麽都沒說,轉身就離開了囚牢。
“你不配,秦姝,你根本就什麽都不配!”
嘶啞的聲音在身後一直喊著。
秦姝一直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