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人間蘇州飲星枕月（八）
二十三年前，蘇州隆冬，元宵節夜，大雪。
這是司遙成為七星樓樓主的第二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切皆好。
元宵節樓眾們吃過團圓飯之後便三兩散去，有些回家跟家人團聚，有些去了旖旎河尋一處溫柔鄉，有些則約了去演一場跨年的戲劇……
司遙提著一壇落星河倚在蘇州城中最高的一棵梧桐樹稍上，梧桐樹堆滿積雪的枝椏繁盛，哪怕是已經不剩半片樹葉，就這樣層層往上，在黑夜中也足夠讓人看不清頂上臥了一個人。
她半醉的眼看著繁星盛火長燈璀璨的蘇州城，處得太高，喧囂已經被北風吹得零落，隻覺得天地寂靜，連簌簌落下的白雪都在她身周一尺處被結界擋開。
她是個孤兒，被上一任樓主撿回七星樓，因為有些天賦，被精心培養，然後繼承七星樓，守護蘇州，順理成章。
平時倒不覺得，就是這種整個世界都在團聚的時候，她就顯得有些寂寞。
她拂散結界，任由白雪落在身上，那種微涼的觸感，倒是讓她很是享受，微微笑開又飲了一口酒，唇齒生香。
眼前卻升起一道微弱的紅色的星光。
司遙有些遲鈍地揉了揉眼，招了招手，那道星光落進了她的手心，是一道許願的撒了些熒光粉的木牌，下頭綴著的流蘇稀疏伶仃，木牌上歪歪扭扭幾個字：每天都能吃飽。
好樸實的願望。
她翻身而下，落在地上的時候腳下一滑，連忙扶住了樹幹，眼前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兒，一臉仰慕地看著她。
“你是神仙嗎？”小孩兒愣愣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這便是月沉。
在他的記憶裏，根本沒有司遙腳下滑的那一下，他隻記得在那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司遙如同九天落下的神女出現在他麵前，拿著他的許願牌，蹲下身來摸他的頭，說：“要不要跟我回去？跟我回去的話，每天都能吃飽。”
然後他就義無反顧牽住了司遙遞過來的手。
可惜司遙當時喝多了，抱著人歪歪扭扭地飛回了七星樓，倒頭就睡下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溯牽著小孩兒遞到了她手邊，“樓主，您撿回來的孩子，怎麽安排？”
“你有沒有名字？你想學什麽？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搖搖頭，“我沒有名字，我學什麽都可以，我想待在你身邊，我可以照顧你。”
司遙輕輕笑了，摸了摸他的頭，“那就叫你月沉吧。你還太小了，恐怕照顧不了我。白善，你先帶著他吧。”
月沉就這樣在七星樓住了下來，蘇白善待他極好，幾乎什麽都是手把手地教。
而司遙很忙，等她再想起月沉的時候，還是晚上偷偷去買酒，回來的時候看到月沉還在院中練功。
“怎麽還不睡？小心長不高哦！”
“……我學得很慢……我怕會被樓主你嫌棄……我……”到底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天生就有察言觀色的能力，仿佛知道司遙會心軟，就這麽幾句話就泫然欲泣。
司遙最見不得人哭，這下放下酒就開始安慰人，最後教會了他練不通的地方，還答應他絕對不會讓他走，除非有一天他自己想離開。
第二天，司遙就將他提到了自己身邊，同出同進同吃，連住的都在隔壁，功法也都是親自教，好在月沉天賦異稟，進益極快，也正好堵住了樓中的閑言碎語。
一晃五年過去，月沉長到了十歲，被司遙寵得仿佛自小金枝玉葉的小公子一樣，精致又優秀。
司遙也不再是初見時，於月沉而言那個高不可攀的神女。
她喜歡睡覺，喜歡聽風聲雨聲，喜歡喝酒，喜歡吃零嘴，還喜歡逛街，有起床氣，看上去溫柔寬宏，其實對內受不得氣還容易炸毛。
月沉現在每日早起半個時辰親自下廚給她準備早膳，然後花兩刻鍾磨她起床，上午練完功之後還要去給她買小零食，下午聽完課用過晚膳就偷偷給她買酒。
有幾次被蘇白善抓了個正著，但這個秉性溫和的師兄僅僅是讓他記得避開眾人，以免別人說他恃寵而驕，不將七星樓的規矩放在眼裏。
“阿沉，明天就是元宵節了，我們將這天當做你的生日，有沒有什麽想要的？跟師父說，師父給你。”
昨晚剛下了一場大雪，整個蘇州城一片銀裝素裹，七星樓的年末總結已經做完了，大家各回各家，偌大一個七星樓靜悄悄的，仿佛就隻剩下了司遙和月沉這兩個孤兒。
“那師父，明日你就下一碗長壽麵就好了。”月沉一邊整理著書房，一邊回答道。
司遙窩在鋪了狐裘的貴妃椅中，聞言坐起身朝他招手，“怎麽年紀這樣小就這麽無欲無求？我覺得七星樓沒有虧待你啊～難道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
月沉拿下頭上的手，佯裝歎了口氣，“師父你每年都問我要什麽，可是總是尋個地方喝酒，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就不為難師父你了。對了師父，明天去哪裏看好了沒有？”
這五年，每一年的元宵節都是月沉跟司遙一起度過。
司遙覺得仿佛跟以往有什麽不同，卻有沒有什麽不同。月沉確實陪著她，可他安靜得仿佛沒有在，隻是偶爾她困了，才會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今年是認真的，十歲呀，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你說，我盡力做到嘛～要不然帶你去兵器庫挑一把劍？或者帶你去見見咱們的鎮樓之寶飲月枕？或者……”
月沉將溫好的酒提下來，給她倒了一杯，“那師父陪我去看蘇州的夜景吧。租一艘小舟，帶上狐裘和酒，聽一夜的雪，好不好？”
“就這麽簡單？”
“師父，你知道為什麽我說元宵節是我的生辰嘛？是因為我的記憶就是從元宵節開始的，一片茫茫的水域，上麵花燈漂浮，美得不似人間。我當時就想，人間這麽漂亮，無論如何都要活著。而師父你，也是在元宵節撿的我，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是嗎？我想回去看看蘇湖。”
“好好好！都依你。”
月沉準備好一切，跟司遙窩在一艘小舟上，周圍花燈依稀，大雪飄落無聲，直到跨年的那一刻，司遙端出一碗長壽麵，對他笑道：“喏你要的長壽麵！阿沉，生辰快樂！”
她話音剛落，蘇湖的南岸有大片的煙火爆在了夜空中，火樹銀花，絢爛璀璨，映得天地都失去了界限。
“師父……”
司遙擺擺手，“可別哭哦，你知道我最怕人哭了。”
“那我要是哭，師父會不會抱抱我？像我小時候一樣？”月沉說的時候，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大顆大顆像是透明的珍珠。
司遙來不及多想，當即就越過身將他攬進了懷裏，撫拍著他的背，“好啦，不是說好的不哭麽？這樣就感動啦？怎麽就不會貪心一點呢？真是個傻子。”
月沉反手摟住司遙的背，“我最大的貪心就是永遠陪在師父身邊，其他的都不重要。我今天是壽星，所以師父會不會實現我的願望？”
“好～你是壽星你最大～隻要我活著，就不會趕你走，每年都要問一遍，傻不傻？”
你不知道你在我心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所以不會明白你的承諾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但是沒關係，隻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