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人間蘇州飲星枕月(十一)
月沉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就是這一晚的爭執和打鬥,將司遙直接推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
他明明隻是想狠下心,明明隻是想不給自己留餘地,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沒有想過真的要將司遙傷到什麽地步。
他沒想到司遙身上有傷,一掌對上去,直接將她打得吐血。可再裝作後悔去扶未免太過虛偽。
“你走吧!此生都不要再踏進蘇州城。自此以後,七星樓與你恩斷義絕,司遙與月沉再無幹係。”
月沉就此離開,在生辰這一天,迎著黎明前的黑暗,離開了自小生活的地方,一人一劍而已,孑然一身,仿佛無牽無掛。
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回去,卻不過兩個月,就聽聞七星樓遭難的消息。
聽說司遙被重傷臥床不起;聽說樓中的師兄弟被綁了不少;聽說每隔七日就有一具屍體被送回七星樓。
而對方來曆不明,要求是飲月枕。
司遙曾對他說,這世上任何的寶物,都抵不上一條鮮活的人命。他深信不疑,對她的每一句。
他偷偷回到蘇州,看到七星樓的頹敗,看到那些被匆匆下葬的屍體,心中幾乎要嗤笑出聲。
到底是為什麽?
難道真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因為喜歡司遙,所以覺得她什麽都好什麽都對,就算她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卻還是能夠輕而易舉地給她找到理由開脫。
如果沒有這些變故,遇到這種情況,他必然要說,雖然人命重要,但是飲月枕是七星樓傳承千年的寶物,豈能就此向惡勢力低頭認輸?
可如今跳了出來,隻覺得荒謬。
他一人一劍,偷偷尋著師兄弟留下的記號,殺到了敵人的據點,救人救得很順利。
“怎麽不走了?你回來,樓主肯定很高興……”
兩個月之前他與司遙在紅袖樓大打出手,司遙被傷,而他遠走,整個蘇州城的人都傳言,說他因為洗靈山上被魔物幹擾如今醒來墜仙,所以性情大變。
如今他救了這麽多人,大家卻都理他遠遠的,仿佛怕他突然出手殺人,也就隻有蘇白善,這麽多年一如既往地溫和包容。
“師兄,我就不回去了。就此告辭。”
“誒你等等!你為什麽不回去?樓主自從跟你那一戰受傷之後,到現在都不見好,你……”
“她需要的不是我。我走了!”
她有飲月枕,久傷不愈,怕是在等什麽人吧。
他突然想起那些陪在她身邊的日子裏,有時候她受傷歸來,也總是要等他下課課堂,匆匆地去熬藥跟著甜點一起端到她麵前,才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說冷,要他去關窗。
他也曾在風寒後縮在被子裏,硬是熬到她辦事回來,親自從被子裏將他刨出來,才肯扭扭捏捏委委屈屈地吃藥吃飯。
月沉搖了搖頭,,隻覺得那樣的日子像是前世的記憶,如果人能夠一輩子不長大,該多好。
他再次離開了蘇州,這一去就是三年,這三年裏,他為了避著七星樓的消息,跑到了極北的寒地,與一群打獵為生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每日想的就是如何多打到獵物,如何取暖,如何活下去,日子簡單而輕鬆。
金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居然隻有一次夢到過司遙。
司遙在夢裏跟他告別。
他醒來之後捂著眼睛笑,“早該告別了,師父,你來得好遲。”
直到部落找了地方安營紮寨,有一對年輕人要成親,他才在三年裏第一次踏出寒地。
冰雪和簡單的生活,將他身上的戾氣洗得幹幹淨淨,麵對深不可測的自然太久,讓他生出由心底而出的敬畏,三年過去,他看上去反倒更小了一些,氣質幹淨得幾乎是透明。
“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他一出寒地,就在鎮上遇到了蘇白善。
“你現在在哪裏?還好嗎?”蘇白善沉默良久地看著他采購的那些紅綢喜紙問道。
“挺好的。”
蘇白善點點頭,請他們吃了一頓飯,就告辭了。
可看著蘇白善的背影,他覺得心跳如雷,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就要破土而出,怎麽想都覺得怪異。
他居然沒有提起司遙,也沒有勸他回七星樓,就很奇怪了。
返程的時候他心裏放不下,還是找了個修士詢問,“兄台,如今修道界如何?可還平安?”
“魔君這幾年沒什麽動靜,還挺太平的,怎麽了?”
“那……七星樓可還好?”
“七星樓啊?兩年前他們剛換了樓主,如今一切也都安頓得差不多了……”
“換樓主??!!”
“是啊,你是消息太過閉塞嗎?他們上一任樓主司遙,在兩年前就去世了。當時聽說他們滿世界要找當年叛出七星樓的月沉回去接任,鬧得沸沸揚揚,可惜沒找著人哎……”
天塌地陷不過如此。
他渾渾噩噩地一路奔襲回到蘇州城,一直到了七星樓門口,最後近鄉情怯地停了下來,胸口悶疼幾近窒息,四肢都在顫抖。
“你還是回來了。”蘇白善在等他。
“……師兄……師父,師父……她,她……是不是……”他仿佛抓到救命的稻草,懸崖下的蜘蛛絲,嗓子發幹,眼中渴求一個否定的字眼,那樣,懸在頭頂的長劍,虎視眈眈的洪水才不會兜頭而下。
“樓主兩年前,就去世了。”
整個世界中唯一還剩的一片天空塌陷,大地再也剩不下一寸完整的土地,滿目瘡痍,廢墟塵埃。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不可能!!!”
“你走之後,那群人沒多久就去而複返,整個七星樓一天天被蠶食最後屠戮殆盡,我因為裝作順服,才活到今日。如今這一樓的人,都是夜行閣的人。”
後來月沉血洗七星樓,可惜的是蘇白善在這場混亂,為他擋了致命一擊死去。
月沉躺在血泊中兩天,隻覺得整個世界一片寧靜,仿佛誰都不存在,如果能永遠睡下去,也是好的,他太累了,他好疼。
“阿沉,起來了。太陽升起來了哦。”是司遙的聲音,像是他兒時那樣溫柔。
“師父……”
“乖,起來了,還有很多事要做呢!別偷懶。”他享受了那麽多年的溫柔,到這時候才深刻地覺得珍貴,如果可以,他隻想溺死在夢裏。
“師父,我不想醒,醒了你就不在了。”
“我怎麽會不在?我們阿沉睡糊塗了嗎?”
他拚命搖頭,“師父,我沒有!我好想你,好想你,這些年,一直都想你,可是我不敢想。我怕我忍不住回來找你,你會討厭我。對不起,對不起……”
“傻不傻呀?怎麽阿沉長大了,還是這麽傻?我在等你呀。”
月沉醒來的時候捂著雙眼哭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麵。
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他無從探究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也無從了解,司遙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讓人五湖四海地找他,更不敢想象,直到最後他都了無音訊的時候她的心情。
隻有一個人知道的過往,隻會成為心底的墳墓,年年歲歲無人問津。
然後他去了陵園,不顧阻止開了司遙的棺木。
兩年過去,司遙的屍體卻跟隻是睡著了一樣,仿佛真的如同她所說的,她在等他回來,見最後一麵。
月沉利用飲月枕保存著司遙的身體,然後將她的魂靈養在自己的靈海,招募新人,重建七星樓。
這時候,是天啟九百九十一年,距離魔君殺回人間,還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