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人間蘇州飲星枕月（十二）
“阿沉，你守著我這些年，我自覺已經很是幸運，我走之後，別再守著了，將我葬了。”
“師父……你要去哪裏？你明明活著，為什麽不出來見我？是不想見到我嗎？”
“還是這麽傻。”晨光中的司遙摸了摸他的頭，還跟很多年前一樣，眼神寵溺無奈，神情溫柔，“原本存著這縷神識，是想陪著你的。但如今魔君出世，人間淪陷，我要去做些事情。阿沉，就在七星樓等我好不好？”
“真的嗎？師父你還會回來是不是？”月沉被司遙施法困在床上，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卻還希望對方給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答應你，還給你一個安寧順和的人間好不好？這是阿沉十七歲的時候許的願不是嗎？”
司遙坐在他的床邊，專注地看他，仿佛是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阿沉……”她似乎是想說什麽，卻終究隻是歎了一口氣，輕輕落了一個吻在他額間。
月沉醒來的時候，月至中天。
他又夢到了兩年前，司遙以區區一個魂靈的狀態，去跟魔君談條件之前，與自己話別的場麵。
原本，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本以為，要花一輩子耗在上麵的。
可如果，他真的是星家的傳人，那麽一切的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阿遙，當年是不是還是我太小，讓你覺得我沒有能力跟你承擔這些？”他閉著眼，問靈海中沉睡不醒的那個魂靈，意料之中無人應答。
可答案他知道。
他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從床邊提了一壇酒，躍出了閣樓，一路掠風到了蘇湖邊上，找了艘小船坐了下來。
不多時，蘇溯踏著月色來了。
“師兄，好久不見。”月沉朝著他舉舉酒壇，仰頭就自己灌了一口，絲毫不為蘇溯的到來驚詫，“想來師兄有一段很好的回憶，要跟我分享，不然，也不會從陵園裏的黃土下爬出來。”
“你猜到了什麽？”蘇溯負手而立，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猜到，三年前師兄是假死，猜到三年前師兄是專門去堵我，猜到當年七星樓遭難，其中不乏師兄的手筆……再有多的，我不敢猜了。”
“為什麽會懷疑我？”
“如果你如今還好好躺在地下，自然還是我的師兄。但是你活過來了，而以前的事情，每一樁中都有你。排除了可能，最後剩下的，不管有多匪夷所思，就是答案。”
蘇溯坐下來，仿佛跟月沉還如很多年前一樣親密，“從你十五歲那年跟司遙起衝突，後麵的一切都有我的參與。”
月沉垂下眼簾，一時失語。
“不問為什麽？”
“……我不問，你難道就不說了嗎？”月沉灌了一口酒，簷躺了下去，對蘇溯完全不設防，一種好整以暇聽戲的狀態。
“你跟司遙起衝突的那一晚，我就知道了，你是七星樓星家的血脈，生來就應該是飲月枕的主人。我就在想，你憑什麽？你不過是隻被司遙隨手撿回來的小狗，難道就能因為你的出生，就能夠跑到我頭上去嗎？你可知道，當年為了成為司遙的嫡傳弟子，我們經曆了多少，而你，無依無靠平平無奇，一來就能夠得她親自指點，住在隔壁。“
“就因為這？”
“自然不是。你雖然入門晚，但是你的天賦在那裏，被司遙重視，也是應該的。”
“那是為什麽？”
“如果真要追根究底，你記不記得，你十歲生辰的時候，放遍整個蘇湖岸的煙火？很美是不是？”蘇溯笑了笑，“那是我放的。你果然不知道。對你而言，那晚在你的記憶裏，應該是美好的，舒心的，幸福的，有司遙的，卻沒有我。”
月沉抬眸，“阿遙跟我說過，煙火是你放的。”
蘇溯不以為意，繼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五歲的時候，在密室裏輕薄了司遙？”
月沉低頭看著手中的酒壇，低低地“嗯”了一聲。
蘇溯笑了笑，可此時的笑容卻透出不甘和恨意，他向來是寬和溫厚的人，這種神情一出現，怎麽看怎麽違和。
“你隻知道自此之後，司遙對你疏遠，對你嚴格，卻不知道在你黯然傷神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是落在你身上。她是你的師父，卻愛著你。她愛著你，卻要將你護在身後，什麽都不告訴你。憑什麽？她明明是跟齊玄齊名的天才，是我們多少人心中的神，就這麽滿心滿眼都是你。你比她小十歲……”
“你跟阿遙也是這樣說的？”
蘇溯嗤笑，“我勸她，如果也是真心喜歡你，就不要讓你傷心難過，她不聽，冷落依舊冷落，嚴格依舊嚴格；我勸她，如果真的要保護你，就不要教你那麽多東西，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她不聽，開始帶你去處理樓中的事務；我也勸過她，再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你曝於人前，就再也不可能是一心一意會守著她的小徒弟……她如果聽我的勸，但凡聽過一次，也不會成現在這樣。”
“喜歡一個人，不應該那麽狹隘。”月沉說道，並沒有很是動容。蘇溯說的這些，無論有沒有他從中作梗，結果都不會變。
“狹隘？你們倒是都不狹隘，連彼此都沒有護住。”蘇溯諷了一句，“之後的每一個元宵節，她都要我去陪你，然後自己站在遠處看一夜，這不是自作自受麽？”
月沉看了他一眼。
難怪司遙會知道他十六歲的生辰願望，原來她一直都在，隻不過沒有出現在他麵前而已。
“後來魔君出世，你自請前去洗靈山，她擔心得半死，聽我回去報說出事了，急得什麽都沒有交代就趕去了洗靈山，帶回一個重傷瀕死的你，日日守在你床邊。那樣一個高高在上不可攀摘的人，憑什麽要為你低入塵埃？”
月沉不解，“你口口聲聲說的都是為阿遙不值，你心悅於她。但這之後就是夜行閣入侵，為什麽最後所有的傷害，都是她在承擔？”
“這個問題，你自然會知道。”
“所以你與夜行閣做了交易？”
“不錯。隻要我幫他們，他們便會給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的……我想要你，代替司遙坐在七星樓主的位置上，讓她也體會體會求而不得屈於人下的心情！”
月沉越聽越覺得心中怪異，總覺得蘇溯的話摻了一些水分，導致整個邏輯都不是很順暢，那些所謂的理由，聽起來很順理成章，但卻又與事實相反……
“那你現在回來，是為了什麽？”
“我回來自然是因為夜行閣也回來了。當年的交易是終生有效，如今他們要破壞協議，我自然不會允準。”
月沉皺起眉頭，“那為什麽要進七星樓？”
“如果不是雲鬥閣閣主來了，你還不是會將我當做上賓一樣？”蘇溯無奈笑道，“本來我應該能夠騙你一輩子。”
月沉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眸之中波濤洶湧，“我問你，你今天將我引出來，是為了什麽？”
“終於反應過來了？自然是要朝著司遙的屍體下手啊。有她在，你就永遠停滯不前，徘徊不進！簡直虛度光陰！”
月沉有那麽一瞬很是緊張，但想到如今卿幼和黎曳都在樓中，又放下心來，“你這樣子，更像是對我愛深責切，恨鐵不成鋼。”
蘇溯居然沒有反駁，隻是深深地看著他，“阿沉，我真希望，你永遠是剛入七星樓的時候……”
那時候，你眼裏心裏圍著團團轉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