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城南遊藝園

  北平的天橋城南遊藝園，是唐利群小時候是最喜歡去的熱鬧地兒，隻消兩角錢就能買張門票進去，接下來就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日場不願出來，還可以接看夜場。後來北伐成功、首都南遷，北京改為北平，城南遊藝園也漸漸市麵蕭條。唐利群依稀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裏，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以至於今天舊地重遊，才覺得這地方真的是破落了。


  他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門前，起初還擔心寶玥也有遲到的病症，誰知遠遠就見她已經來到。那女孩子穿件淡青秋羅長衫，手上挽著一頂細梗草帽，眼睛清澈、皮膚通透，舉止間沉靜安穩，就算把她丟在人堆裏他也能夠一眼把她給認出來。


  等兩人碰了麵，唐利群才說：“街上熱得跟個火海似的，為什麽不先進去呆著？”


  這種天氣，沒有一絲兒涼風，街麵上沒有地方不是滾燙的，即使站著也難免汗涔涔。寶玥道：“我擔心自己進去後你不方便找，指不定會以為我爽約哩！”


  她的性格裏本沒有絲毫矯飾和媚俗之處，但當她將全部美好通過含笑的雙眸呈現在他麵前時，唐利群還是覺得吃了一驚。聽罷她這有幾分傻氣的解釋，他歎道：“可以先買票進去，在大門口等啊！你小時候倒潑辣頑皮得很，現在怎麽這樣笨？”


  寶玥反駁道：“這是你的一麵之辭，我小時候既不潑辣，現在也不笨！”


  他心想，我寧可你笨笨的，也不要你油滑老練。


  兩個人買票進了遊藝園，一進大門豁然開朗，就見一個鐵柵欄圈成的旱冰場，場子裏用水門汀抹得平滑如鏡，不過正直下午時分，並沒有人下去玩兒，門口出租軲轆鞋的人打盹睡得正香。兩人朝右轉，是個長長的走廊，牆上有哈哈鏡，還有各種小遊戲，寶玥無視這些玩意，直接朝唱京戲的場中樓那邊過去。唐利群跟在後麵道：“說好了你來陪我，怎麽就顧著自己玩了？”寶玥道：“我又不是要去聽戲，你且耐著性子。”


  原來這遊戲園裏有個專屬的場中樓，是劃給各個戲班子表演用的，就見門口放塊布告欄，寫著戲目和伶人們的名字，寶玥在這布告欄之間流連忘返，看了一遍又一遍，唐利群覺得好奇，也就隨著她去看，就見都是些伶人名字比如“碧雲霞”、“筱桂芬”之類。唐利群忍不住道：“你要是找人，這麽找可不是個明智的辦法，他們這些藝人哪有用真名字的？無非是跑江湖的藝名。”


  寶玥聽了，垂頭喪氣。兩個人剛要離去，就聽見有人邊上小聲說：“請問是逯家小姐麽？”寶玥循聲望去，就見一個虎頭虎腦的年輕人站在不遠處朝她張望，這人皮膚黝黑，麵孔陌生，穿件短藍布衫，漿洗的倒也幹淨硬正，裏麵還有件小白褂，袖子又白又長，打扮真是利索漂亮。


  寶玥正覺得詫異，那年輕人笑道：“您果真就是逯家的三小姐哎！長相真是沒變！”唐利群看看寶玥，緊走幾步站在她麵前，那年輕人嘻嘻一笑，抱下手，說：“這位爺別緊張，我可不是壞人，鄙人趙德升，在遊戲園的‘小有天’裏幫廚。”說完他就轉臉對寶玥道：“三小姐，您不認得我了麽？大眼胡同的德升啊，顧十良的街坊！”


  經他提醒，寶玥頓時就認出德升，尤其是“顧十良”這個名字，雖在寶玥的心中已經被重複咀嚼無數遍，這樣冷不丁的被人猛然喊出來，還是讓她有種恍惚的感覺。寶玥緊走幾步，道：“我當然記得！你們家冬天裏做好多醃鹹菜，還有德升媽，賣給我兩隻烈性的畫眉鳥！這麽多年了，你們還好？”德升見她認出自己，很高興，一邊撓撓頭，一邊道：“托您福，湊合著過吧，我學了手藝，能養活我和老太太這兩張嘴。”兩人寒暄幾句，德升忽然道：“三小姐後來你有過十良的信兒麽？”寶玥歎道：“沒有，十年了，我一點消息都得不到，隻能留心報上各類大戲的廣告，得空找城南遊藝園來看看，哪裏有一絲半分的消息？”德升跺足道：“這是大海撈針的笨法子，我就是這樣尋她的，沒想到您和我一樣笨！”


  話一出口，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看寶玥並沒有著惱的樣子，才鬆口氣，然後他又瞄了眼寶玥身後的唐利群，小聲道：“這位先生好像不樂意了，我也不和您多說，反正不管咱們誰有十良的信兒，一準兒要通知對方啊！”寶玥還想問他怎麽聯絡，德升做個鬼臉，說：“這裏誰不知道我德升啊，逯小姐您府上的電話我也查得到！”他跟一陣風似的，說完這句話，人就不見了蹤影。


  寶玥本來找人正找得喪氣，忽而有德升這個故人的消息，又覺得仿佛有了希望，整個人都精神不少。唐利群見她笑逐顏開，整個臉都燦爛起來，奇道：“顧——十——良，是你一個朋友名字麽？”寶玥喜道：“是個小時候的夥伴。”


  真的，顧十良這個夥伴，幾乎是寶玥小時候唯一記得起的人和事兒了，像上輩子似的，她覺得離自己很遠，細節又那麽清楚。一時之間，寶玥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她悵然若失的童年，全隱藏在一段孤單晦澀的記憶中，無論怎樣用語言表達，都難免殘缺。


  唐利群不服道：“咱們也是打小就認識的呢！”寶玥說：“噯，不過你從小就愛欺負人。”唐利群笑道：“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