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水殿風來暗香滿
真正進入夏天是在四月,經過了幾場暴雨,涼爽徹底離去,隻留下越來越毒辣的太陽。
體豐的人似乎總是更怯熱,旁人還穿得下長臂襦裙的時候,端陽已經開始變著法兒乘涼避暑。
後花園枕鏡亭,是她夏天最喜歡的去處。
枕鏡亭立於鏡池之上,四境開闊,生風起浪,會帶上微微氤氳的水汽,清爽怡人。再擺上一床臥榻,攤一層湘妃簟,是絕佳的歇涼之所。
秦異也知道她喜歡呆在此處。申初時,他按照約定來送書冊,隻看見結因遠遠在亭外,正在和一個差不多大的侍女鬥草。
和越來越嘹亮的蛙聲不一樣,公主一入夏天就會變得話少。結因守在旁邊,看公主安靜讀書,在旁邊一個勁打哈欠。公主見了,就讓她自己出去玩。
結因正玩在興頭上,聽秦異問起公主所在,隨手指了指亭子說:“公主就在亭中,剛還吃杏讀書來著呢。”
枕鏡亭四麵懸著碧綠紗簾,朦朦朧看不清裏麵。於是秦異踏上水廊,一直走到盡頭池中央的水榭外頭,隔著綠紗簾,叫了一聲,“公主?”
水上的風不曾停止,吹起豆綠色的紗簾亂飛,拂過他眼前,裏麵卻遲遲沒有回應。
他又喚了一聲,側頭,透過風掀起的縫隙朝裏看了一眼,隻看見臥榻的背麵。
他撩開不安定的綠紗,步進亭中,看見一旁案上擺著一隻秘色葵花大碗,碗裏裝著黃杏,已經被吃得不剩多少,露出碗底盛著的冰塊,在炎炎夏日中冒著冷氣。
少女閉目躺在在榻中簟上,鵝黃色的輕羅隱約,遮不住玉膀白肩。右手按書在胸前,緩緩起伏,是隻有睡中的平靜。左手垂在榻側,銀鐲繞腕,手中輕握的玉紗小扇,已經抵在地麵,將掉未掉。
早些時候,她一定是一邊輕搖團扇,一邊讀書,情思昏睡。
她會讀什麽書?隻是玉指纖纖,恰好遮住了書名,隻看見一個“桃”字。
桃……
“嗒”,素手無力,團扇掉到地上,驚回秦異的神思。
他麵不改色,走近把書放到案上,看見掉落的小扇,俯身拾起。
俯仰之間,似乎有一股淡香,縈繞鼻尖,卻說不出具體是什麽香料的味道。
他低頭看了一眼榻上少女,眼睫輕閉,烏發風動,又轉頭看了看岸邊的細柳,走到一旁,倚坐在美人靠上。
手中的團扇,竹柄竹骨,極其輕巧。扇麵是用白紈紮的,白白淨淨一點裝飾也沒有。拇指抵住六節竹柄,隨手轉了轉,生起小風,那股香味便更濃了。
是熏了香在扇子上?
他俯視鏡池,細嗅異香,看紅魚遊竄,嬉戲水中,如是猜測。
午後的小憩,誰也說不準會有多久。端陽有一瞬間的恍惚,朦朧中看見秦異坐在麵前的美人靠上,曲著一條腿,手中還拿著她的小扇,隨手扇著風,以為是在夢中,又要睡去,聽見秦異問了一聲:“醒了?”
聲音這樣真切,她瞬間清醒,驚坐起來,問:“你怎麽來了?”
秦異回頭看她,覺得她所問奇怪。他為什麽要午間灼熱時跑這一趟,不是要問她自己為什麽突然興致高漲要看異國地誌嗎。
話一出口,端陽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們有過約定今天送書的,於是改口問:“你來多久了?”
秦異看了一眼碗裏的冰塊,不知不覺已經融了大半,隨便估摸了一下,大概不太準,“一盞茶時間吧。”
“為什麽不叫醒我?”
“叫了,”隔簾而喚的兩聲也算數,秦異毫不心虛地說,“沒醒。”
端陽臉色緋紅,低頭摸了摸鼻子,幹笑了兩聲。
見到她窘態,秦異嘴角微莞,舉起手裏的紈扇,觀賞了幾眼,轉而問:“為什麽用這樣素白的扇子?”
“本想繡幾朵木芙蓉,”她見秦異瞟了她一眼,好像看透了她就是在偷懶,越說越小聲,“還沒來得及……”
如果她沒有這麽心虛,他說不定會信。
秦異起身,指了指桌案,“書放在案上。”
說罷,也沒有別的客套,秦異便走了,端陽想要道謝也沒來得及。
他走後,端陽還怔怔的,等到結因回來,她問:“子異……來了多久?”
結因不知剛才發生的事,也不知為何有此一問,老實回答:“小半個時辰吧。”
他果然少報了時間。
端陽越想越羞,捂著臉,哀歎了一句:“我怎麽就睡著了!”
端陽的的羞惱一直到傍晚,秦異派人還回了她的扇子。
是的,她的扇子,那把白淨如月的扇子。他離開時順走了,此時還回來,扇麵上已經繪了一株蘭花,著色頗有古意,意境幽幽,看著使人身心爽朗。
高舉團扇,就像一株蘭花生在月上,她讚道:“畫得真好看。”
“公主就瞎誇吧,”結因在一邊擺膳,玩笑說,“這樣的,我也能畫。”
確實是再簡單不過的用筆,七八歲的童子也可以仿畫出來,不過她就是開心。
端陽放下扇子,接過結因遞過來的筷子,說:“你要是畫了,我也誇你。”
這樣的話可哄不了結因,她可還記得自己當初畫了兩隻麻雀,卻被公主嘲笑是小雞崽。
“公主快用膳吧!”結因催促,並不在意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