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禪機
她怕傅太太天天在家裏待著無聊,問她要不要去附近新開的二手書店淘幾本小說解悶,並說那裏有好些孤本的小說,可惜好些隻有上冊,她便沒買。傅太太笑道,我最愛看小說了,沒結局也不礙事,你幫我稍一本好不好。夏鳳池笑道,可讀小說最怕看到一半沒有結尾,你反而不介意。傅太太笑道:結局不是好就是壞,可好壞我都能承擔得起,還有什麽可急的?
夏鳳池心想,這話到挺有意思,頗有些禪機。
這天她剛從外麵買書回來,就遇見陸遜一,他拿過她手裏的書瞅了一眼,皺眉道:看這種鴛鴦蝴蝶小說做什麽,還隻有上冊?夏鳳池“哼”了一聲,把書搶回來道:這是幫傅太太買的!她很喜歡《玉梨魂》,可惜這書差不多絕版了,書店根本找不到下冊。
她見陸遜一聽到了“傅太太”三個字,就不再說話,臉上的神情有幾分微妙的變化,仿佛那三個字份量有千鈞之重,簡直不能提起。
念及於此,夏鳳池竟然有種微微的酸澀。她有種直覺,在陸遜一眼裏,假如傅太太是大青衣,那她就隻能是個小花旦,夏鳳池的情感世界裏鮮有嫉妒這種成份,而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陸遜一激發出了一點點漣漪。
但她仍然願意親近傅太太,那個女人總令人聯想到一個充滿寧靜祥和的美麗世界,她的磁場不僅吸引著異性,也吸引同性。
傅太太身體稍好,就邀請鄰居們去打麻將,夏鳳池特意去得早了一點,因為說好了她要管傅太太請化妝的事情。沒想到竟然看到傅太太一個人在那裏吞雲吐霧,她指了指香煙筒請夏鳳池也來一枝,夏鳳池搖頭,她笑笑,熟練地吐了一口煙圈,姿勢十分嫻雅熟練,一看就是慣常的。
不過這也使得夏鳳池能夠以一個比較新的角度去打量她:她倚在躺椅上的身段仍然很美,有的地方像國畫般寫意,有的地方像油畫般寫實,但每一寸都是神來之筆,尤其是她的臉,乍一看眼簾低垂、嘴唇緊閉,好像波瀾不驚、無話可說,然而那神情卻又分明在說: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且來路漫長。於是哪怕你知道會被她拒絕,也仍然忍不住想要接近她、探聽她。
她們就那樣沉默的坐著,倒也不覺得尷尬。窗外蟬叫得令人心煩,上海話和是北平話形容蟬鳴聲不同,前者的擬音就像兩個人在吵架:涅斯特勒!哪像北平話那麽簡潔。
抽完煙,傅太太才緩緩而言:真不想在這裏住,那個阿德沒事總來我家,何太太又疑神疑鬼。她這樣直抒胸臆,夏鳳池竟然有點受寵若驚,忙道:她就是這樣的不討人喜歡。
傅太太哈哈大笑:你講話真是客氣,哪裏是不討人喜歡,簡直討人嫌!
這才是一個爽快的山東女人,夏鳳池想。
夏鳳池說未婚夫想盡快在上海結婚,她有些猶豫,傅太太笑道:如果你認定是他這個人,不如先拒絕、再同意,這種欲拒還迎的樂趣,婚後就很少了呢。夏鳳池笑道:要這樣兜圈子?沈湛是個說話做事都很直接的人。傅太太吃吃笑道:兜圈子才有樂趣啊,相信我,大部分男人都很吃這套。
夏鳳池不由想:哎呀,她真是成功的賢妻良母。
傅太太好像能聽到這句話似,因為她笑了,算是接受了夏鳳池複雜的讚美。隨即就見她一麵在煙缸撚滅香煙,一麵道:如果有思想警察檢查我的精神,一定會發現很多違禁品,我能順利通過,不是依賴僥幸,而是靠有技巧的順從。
說完這話,傅太太便開始傳授畫眉的戰術,夏鳳池又說起附近商場反季促銷鴨絨被,不知道要不要買,因為不清楚要在上海住到什麽時候,傅太太說房東也買了那商場的鴨絨,可是她覺得不好,那裏麵的羽毛很尖,會刺破被罩跑出來,夏鳳池要是想買好一些,改天她介紹一個德國人開的商店給她,因為巴伐利亞的德國農民很擅長養鵝、做鵝絨產品。
兩個人又說起來北平和山東的安危,感慨了一番,好像兩位相識了許久的故舊。夏鳳池忍不住問:傅太太是在歐洲讀的書嗎?我哥哥以前在法國。傅太太含糊道:我沒留過洋啦,嫁人前就在老家讀過幾年書。她沒有正麵回答,好像這是個避諱的話題。
不一會,就聽見蔡麗娜門口嚷嚷:哎呀,走了幾步就全身是汗!傅太太忙起身迎過去,就見蔡麗娜一邊擦汗,一邊說:何太太聽說我們不去弄堂口打牌要來這裏,就一幅陰陽怪氣的表情!她們那裏都是上海老阿姨,輸個一毛兩毛也看成天大的事兒,誰喜歡和她們玩?上海人就是小家子氣。
傅太太有點顧左右而言它地說:我不大喜歡上海的一點,就是蟑螂太多了,不過山東我也不大喜歡,那裏有土鱉。
夏鳳池發現,每當傅太太不想正麵回答問題,就會岔開話。
四川人蔡麗芬卻對土鱉很感興趣,立即問這是什麽東西?不過傅太太沒接她的話,這令夏鳳池竟有點高興,她不會隨意朝人吐露意見,可見自己和她的交情比別人都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