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死神之書
一年終末之時,也是寒氣最深重的時候。天地間仿佛喪失了一切生機,葬劍山莊內到處都是寸草不生的堅硬地麵。
那些深埋於地下的草芽全都被凍成了粉碎的塵土,來春也不可能再次發芽。
這個冬天帶著淩遲般的寒意,將人間掃成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世界。
這景象蕭條得令人恐懼,每每夜晚降臨,天地間就漆黑得無路可逃,仿佛再也無法迎接黎明。
前幾月還有溫暖冬陽,到了這時,隻剩下濃灰色的雲霾。
此時,沈飛霜站在落滿了灰白霜雪的庭院內,看著遙遠而晦暗的天際。
那滾滾的雲霾仿佛正在漸次翻卷成什麽猛獸的模樣,然後以毀滅一切的氣勢狂吼奔騰起來。
但是眼下,隻有一片刺骨的寒風吹拂著那些冰冷的流雲。
自從那日在「乾坤會」大殿內,約定好的兒女親事被周世寧無懈可擊卻又薄情到底地拒絕了之後,整個人界仿佛得到了什麽最黑暗的預兆般,開始陷入了一波又一波的災難。
吞並戰事、門派破裂、親族仇殺、強盜賊掠等事,比紛揚的大雪還要密集地發生。
在這種如同一頭狂衝向滅亡般的境地中,葬劍山莊的氣氛也沉重了許多。往日刁蠻活潑的明如虹從「乾坤會」回來後,就像抽空了魂一樣,吃喝都很少,更別說看到她臉上有什麽生氣。
而明子夕也閉關修煉,無論什麽人一應不見。他身邊似乎新近收了個極為得力的助手,如影隨形地侍奉左右,並替他宣布一切命令。
這片冷硬的天地之間,眨眼間就好像隻剩下了沈飛霜一個人。她既感受不到蓬勃的尚武氣息,也看不到明子夕溫柔慈愛的目光,倒是更不用擔心明如虹怨毒的刁難。
隻有魏長青還時常來看她,可是兩個人已經不能去那片果林中見麵,並在寂靜的夜晚兩兩相對,聽木笛悠揚了。
那片果林因為靈氣衰敗,迅速地沾染上了整個乾坤內蔓延的頹爛氣息,土地陰氣過於濃重,實在不適合活人接近。
因此明子夕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準再進入果林。那些珍奇的果種,也就更加枯死如同燒毀的原始森林。
所有的陰暗景象,全都是在「乾坤會」占星台上神獸雕像碎裂的消息,風一般傳遍人界之後。
不安的流言總是如毒草般生長極速,在那混亂而恐慌的風聲中,沈飛霜終於聽到了一個戰栗的詞——“死神世紀”。
最初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她原本深沉的城府,好像撕裂一般變得空洞無比。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種大難臨頭的窒息感,就好像天穹即將完全粉碎,然後將她埋得幹幹淨淨。
“呼……呼……”在沈飛霜獨身靜立,仿佛快要風化成一座冰冷雕像的時候,一道呼哧帶喘的聲音急急地闖了進來。
她轉過身,一身黑色勁衣的模樣挺拔而冷肅。一對上她那冷酷的銀藍色瞳眸,剛闖進來急著要說話的傳令官突然就凍住了舌頭,愣愣地站在原地。
“怎麽了?”沈飛霜微微啟齒,有些沙啞的聲音如同暗夜裏招魂的夜鶯歌聲。
“啊……”傳令官連連捶打胸口,急得舌頭來回打結,“沈姑娘,你、你能不能去見莊主?”
“……嗯?”沈飛霜看到那傳令官眼中破碎的慌亂,輕挑柳眉道。
“莊主閉關,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但是、但是這件事真的要直接稟告給莊主!”傳令官連連擺手,哀求地看著沈飛霜躬身道,“我可不敢闖進去,沈姑娘你是莊主唯一的弟子,應該有這個麵子……”
“是什麽事,慌成這樣?”沈飛霜心覺不對,卻並未立刻亂了心神,轉過身去認真盯住傳令官的眼睛,“前幾日人界禍亂之事傳得震天響,都沒說要直接麵呈師尊。”
“跟、跟那些事不一樣!”傳令官哢哢幹咳,“是、是有關「死神世紀」的事……”
一聽到這個詞,沈飛霜腦中轟然一震,劇烈湧起的雪花險些將她擊倒在地。
趕緊穩住心神,她微微晃了幾下按住太陽穴,銀藍色湖瞳波動著暗冷的光。
“你跟我說清楚,我才好去見師尊。”沈飛霜低著頭,表情埋在濃重的陰影之下。
那有些發悶的磁性女聲更加懾人,傳令官吞了吞口水才說出話來,“我們接到江湖各處傳信亭的公告,說是人界內封印邪魔的聖地相繼發生崩塌,有很多惡鬼脫離封印衝入人間……最關鍵的是……”
傳令官並不深刻了解自己掌握的消息,可就是那麽一說出口,都感覺全身要被啃食幹淨了一般的害怕。
沈飛霜專注地看著傳令官,淡淡地重複了一遍他最後的話語,“「死神之書」現世?”
“聽說是讓「死神世紀」重新降臨的關鍵鑰匙,沈姑娘!莊主他一直、一直特別在意關於「死神世紀」的消息,所以這件事務必要……”傳令官沒等說完,沈飛霜倏然轉身,騰騰真氣早已旋成黑紫色的妖媚光影。
“「死神之書」……”沈飛霜騰空而起,緊緊地捏住了凍僵的手指,“為何感覺如此……熟悉?”
不由分說,她騰起流風直奔明子夕的樓閣。他的閉關密室就在樓閣地下,是用靈力開辟出的一片幻境,修為不深之人根本連接近一步都不能。
剛一接近樓閣,沈飛霜立刻想到了明子夕翩翩如雪的姿影,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澀湧上心頭。定了定神,她牢記著方才傳令官恐慌的話語,越是在心裏重複就越覺得嘴唇發抖。
融入身體裏的幽靈陰氣卻鮮活無比地遊動著,這天地間生機盡殺的氣氛反而是它最好的滋養。
被明子夕鍛煉出如此優秀的修為,並那麽習慣著身體裏存在毒蟲般鬼氣的沈飛霜,終於在腦海中那道絕美身影不斷模糊的時刻,致命地想起一個問題——
她以活人之身,為什麽能如此遊刃地操縱屬於陰陽彼端的鬼氣?
她那溫熱的血脈是鬼魂最好的棲息地,是可以滋生尖嘯鬼哭的容器麽?
胡思亂想間,沈飛霜翻身落下,立在樓閣大廳之外。她的麵前有一層波動的冰藍色微光,不時炸開一絲劇烈的電火,那是明子夕布在這裏的結界。
“什麽人?”一個冷肅的聲音遙遙響起,如同判決無情的鬼門官一樣。那並不是明子夕的聲音,更多出了幾分專屬於年輕男子的剛烈。
“沈飛霜。”音冷如冰,沈飛霜抱拳躬身道,“我要見師尊。”
“莊主已閉關多日,誰也不見。”男聲短促幹脆,將沈飛霜拒絕得毫無立足之地。
“我有重要的事情。”換成旁人,聽到那冷酷近乎無禮的聲音,早就心生惱火卻不得不退了。但沈飛霜承受過那麽多苦難,若是輕易放棄的性子,早已死了無數回,根本不理會那男聲的冷意站在那裏。
“不見。”這次男聲更加幹脆,仿佛含著針對沈飛霜本人的敵視。
再次覺得那男聲耳熟,沈飛霜卻無心去想,挺拔立身微微揚起下巴,一股驕傲如火的烈氣在少女眼底滾滾旋轉,“我要跟師尊說有關於「死神世紀」的事,是最新的消息。”
“嗯……”那男音終於沉思地拉長了一下,一瞬的寂靜過後,整片冰藍色的結界突然如驚濤般波蕩起來,發出呼呼的風聲。
沈飛霜開動真氣保護身體,就在她眼前,那麵巨大的冰藍色結界砰地炸成粉碎光點,迅速散入空中。
陰冷得仿佛從沒有人氣的樓閣內,失去了最後一點還算明亮的光。
“飛霜,你進來吧。”多日以來,明子夕的聲音第一次重新出現在沈飛霜耳邊,那略帶沙啞的疲憊聲色停在少女耳中,立刻帶來想哭的衝動。
冷靜下來,沈飛霜足踏真氣矯健走了進去,沿著明子夕的聲音指引一路來到了樓閣地下。
地下隻有一個看似荒廢的洞天,四壁徒然,隻有中間一麵牆壁上有一扇暗金色斑漆脫落的門。
沈飛霜走過去,翻掌運轉起一片黑紫色霧氣,輕輕一推那扇門。
門板吱呀一聲沉重打開,露出一片黑得讓人恐懼的深洞。
沒等她反應過來,一點水溶般的冰藍色光影從深洞最底衝了上來,眨眼亮成鋪天蓋地的幻光。
沈飛霜本能地遮住眼睛,隻覺腦中一陣疾風掠過,再睜眼時已經全然換了環境。她站在一片靜謐的小室中,牆壁上波影浮動,看上去如同夢境般不真實。
“師尊。”略略一轉眼神,沈飛霜心有感應般一眼看到了歪在小床上的明子夕,走過去頷首行禮。
他似是憔悴了許多,整個人如白雪堆就一般蒼白。修長的手指有些晶瑩剔透,簡直像是一碰就會碎的幻影。
沈飛霜的心猛地抽痛起來,無法控製地低頭吸了一下鼻翼。
“怎麽了?”明子夕微微一笑,那疲憊卻仍是慈祥的笑語更讓沈飛霜心疼。
“師尊,您好像……非常疲累。”沈飛霜看著地麵,怕此刻一抬起頭來看到明子夕的臉容,淚水就會斷線。
“我常年汲取天地精華增進修為,如今天地間蕭條無比,身體稍稍的也會受到些影響。”明子夕撩開一縷銀發,抬手拿起那冰冷的白玉煙杆,“不礙事的。飛霜,你來替我……”
“是!”沈飛霜幾乎打斷了他的話,她不想聽到他聲音裏微微的喘息。那緊接而上的應答,就像是少女某種滾燙的表白。
她願意為他做一切事,隻要他能夠始終溫柔地對她微笑,撫摸她的頭發。
沈飛霜接過白玉煙杆,利落地為明子夕裝上清煙。天氣太寒,他已經不抽薄荷了,換上了暖性滋益的靈芝粉。
“你有什麽事?”明子夕拿起沈飛霜雙手遞過來的煙杆,仰起頭衝她慈祥地笑了。
“關於……”看到明子夕疲累的樣子,沈飛霜真不願意說出最困擾他的事實,但終究理智壓過了情愫,“關於「死神世紀」的事。人界傳來消息,說是開啟「死神世紀」的最關鍵鑰匙,「死神之書」現世了。”
“……「死神之書」?”真的少見明子夕發愣,可是這回他是真的愣了一下,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咣當一聲脫離了他的掌握。
“師尊……”沈飛霜抿起唇角,看著那樣的明子夕,銀藍色眼眸裏止不住地泛起水光。
那水光好像更令明子夕發愣,他微微啟唇,聲音柔和得令沈飛霜肩膀發顫,“飛霜,你為何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我不願看到師尊您蒼白的樣子……”沈飛霜狠狠一咬嘴唇,暗罵自己這麽沒出息,此時做出這個樣子不是更給明子夕添堵麽?!
明子夕卻很理解地點點頭,“飛霜,你真是好孩子,待我就如同我是你的父親一樣。”
“對飛霜來說……師尊比什麽人都重要!”沈飛霜緊緊握拳,突然抬頭堅定無比地說出一句話。
那聲音如同風拍打磐石,就算再怎麽風狂雨驟,也不能動搖那堅定的心意。
明子夕目光一閃,拉過沈飛霜認真地看著她,“真的麽?”
“嗯!”沈飛霜用力點頭,忍不住握緊了明子夕有些冰涼的手指。
她想讓那手指恢複慈愛的溫暖,正如她第一次醒來時,他撫摸自己頭發留下的溫度。
“……很好。”明子夕感慨地拉長了聲音,如同無法消解的無盡歎息一般,眯起深沉的星眸淡淡道,“我覺得是時候了,飛霜。”
“……嗯?”沈飛霜正努力忍著眼眶裏打轉的水光,突然愣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銀藍色瞳湖觸到了黑暗的長星,就像連通了一條命運的荊棘之路一般。
“我決定,”明子夕微微抬起身子,迷人的吐息糾纏在少女緋紅的耳畔,“收你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