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曾存在過的溫柔
喬納覺得自己又看到了幻覺,但這個幻覺就過於虛假了,他看到愷的身後出現了上百個自己的身影,以不同的姿勢和動作,跟隨著愷一起,自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向著自己的臉面,出拳。
虛幻的像是激將模糊消逝的鏡像,可當愷的拳頭抵達自己的肌膚上時,他又覺得自己,真的同時挨下了上百來拳。
愷的一拳,重重落在了喬納的臉上。
那是足夠份量的一擊,完全承受下來的喬納,整個身體被傳遞開來的巨力拉扯向後方,撞在站台的圍欄上停下,鐵制的欄杆因此向外凸出一大塊,而喬納,則像是放棄了似的沒有立即起身,就那樣坐在凹陷的鐵欄里。
「被人打的坐在地上,你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對現在的你而言,幾十年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吧,雖然不能算是把你從上面拉下來,但至少當了個彈起來砸在你臉上的棋子。」愷說。
「不怎麼好,你這大個頭,也挺有想法啊,」喬納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揉著被打到扭曲的臉頰,痛感擴散在整張左臉,牙根似乎斷掉了,又麻又痛,他吐出一口血,裡面還裹著脫落的牙齒,「用你父親的事情來迷惑我,讓我露出破綻。」
「只是想將明白的真相,說出來而已,否則我心裡總覺得堵塞,」愷解除了金剛之軀,遍體鱗傷的肌膚立刻就暴露出來,鬆鬆懈下來后加快了他喘氣,「這也是你教我的,戰鬥,不是直靠蠻力就行,可最後犯錯的是你,那份你不該染指的力量,給了你過多的自信。」
「我只是不斷追求著,能讓我向更高地方的東西,成為業界的巨首,我便站在成千上萬人之上,我跨展更多的領域,就又站在了上億人的頭頂,而現在,有這樣的東西,能讓我超越凡人,站在所有人類的上面,我為何不伸手呢,」喬納說,「我只知道這一點。」
「我知道的,就算再怎麼傻,經歷了這些,也該明白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說,至少是表面。」愷走上前去,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本子,還有照片。
喬納下移著視線,看著愷的手撿起了本子,又捏住了照片的一角。
「那個照片.……」他忽然開口。
愷愣了一下,隨後注視著喬納的眼神,慢慢的繼續將照片撿起,卻沒有夾在本子中,而是小心翼翼的遞到喬納面前。
「你想要嗎,也對,這是我在你桌子里找到的。」
喬納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只是默默的看著那張早已發黃的陳舊之物,看著上面畫面,那個對著鏡頭開心大笑的男孩,以及站在他身後扶著他肩膀的男人。
「我也有過這樣的照片,是我和我爸爸的合影,也是站在我背後,像這樣一雙手都壓了上來,」愷也看向照片,「像那時候的你一樣。」
「我不記得了,那個時候的事情,」喬納說,他搖搖頭。
「是嗎,那大概,你是從其他什麼渠道記住你兒子生日的吧。」愷裝模作樣的說,拿著照片的手又在其眼前晃了晃,示意對方拿走。
「你收著吧,我不要了,因為他,害的現在坐在地上難看的不是你,而是我。」喬納苦笑著故作抱怨,移開視線。
周圍的崩塌還在持續,此時此刻根本不是繼續攀談下去的時間,愷快速收起了東西,注意著頭頂落石的同時站起身。
「這就結束了嗎?我應該惹你很生氣,你即使在抓著我痛打幾十頓也能理解,雖然我不保證不還手。」喬納依舊坐在原地,像是不畏懼正在崩壞的此地,只是盯著愷。
「我是很生你的氣,但現在覺得無所謂了,這三件事,就是我如今想在你身上做的全部了,」愷對著喬納伸出手,「你想要徹底切斷我們之間血緣的牽繫,而我,也不想今後與你再有任何瓜葛,這是最後一次交流了,我們一起逃出去,自此再不相見。」
喬納指向愷的身後,愷回頭,看到站台稍靠上一點的位置,那是一條礦車通行的山道,沿著岩壁表面開鑿的,此刻道路的部分崩塌,一大部分鐵軌斷裂,墜了下來。
「我知道你想去什麼地方,走那邊,是最快的,我是這片礦洞的主人,我對每一條道路每一處位置都了如指掌,」喬納說,愷回頭看的時候,他一把拍開愷遞過來的手,自己站了起來,「不用你多管,你還需要擔心一塊鐵打吐血的人走不了路?」
愷看了喬納兩秒,也只是兩秒,他已經沒有時間繼續待在這裡了,第三秒,他就轉身離開。
「再見,喬納先生,祝賀你,你終於沒有任何弱點了。」愷剛走到站台的邊緣,腳下的大鐵板就發出令人不安的響聲,他縱身一跳,但差半個手掌的距離,就能抓到垂下了的鐵軌斷面。
「再見,孩子,你把他們更當成家人。」喬納望著如今再也不是自己孫兒的少年的背影。
「在父親去世后,他們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愷調整著呼吸,越是關鍵的時候越不能慌張,他回憶著體育課堂上跳高時肌肉活動的訣竅,腳尖點地,發力,離地,他將手臂伸展至極限,抓到了鐵軌。
喬納不在出聲,愷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攀爬上,他抓著鋼筋攀上山道的截面,蠕動著身體翻了上去,他剛轉過身躺在山道上,上方就迎面落下一塊碎石,現狀的危機不給他一絲歇息的閑暇,他及時的滾了個身,那塊巨石擦著後背插入了山道上。
愷站起來,扶著岩壁前行,這讓他覺得自己正摸著一堵搖搖欲墜的危房的牆壁,腳下晃動的幅度快速的擴大,他一瞬間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要塌陷,不安的信號在腦內回想,刺激著他全身每一處關節,距離喬納所指示的洞口還差三米,兩米,一米,他盡全力的跳了過去。
直到翻滾中的身體觸碰到穩定的表面后,他才稍稍放下心來,說明自己成功降落。愷爬到洞口,看到原本所站的位置,足足兩米長的部分山道斷裂了,墜入下方的深淵。
就連原本下方的地面也崩塌了,露出更下方的無盡黑暗。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怎麼過來?」
喬納肌膚上血管狀的痕迹也已褪去,此刻他不再是那個超越常人的狂盛之人,甚至不是當初炎熱下訓練自己時的嚴峻軍人的身姿,只是個老人,身體有些健壯,周圍沒有任何人。
「連一個陌生人怎麼樣都管,你又不是超級英雄。」喬納只是這樣說,不帶著一絲慌張。
下方的岩壁發出巨大的響動,站台是依著岩壁打造的,此刻下方盛載其的地面已經沒了,而作為最後支撐的岩壁也徹底的崩塌,大量的石塊剝落,沙土飛揚,愷看見那座站台在崩塌中左右晃動著,逐漸向下傾倒。
愷大張著嘴,想要喊出來,喊出那個站在崩塌中央的人的名字,可是,該喊什麼呢?他們已經不是親人了,只是毫無干係的陌生人,一瞬間愷覺得啞口無言,只能毫無意義的伸出手。
但想來,對那個男人而言,任何憐憫和同情的表演語言,以及行為,都是對他的侮辱吧,那個男人不願意被任何人踩在腳下,所以更會同意別人對他的施捨乃至幫助,他只覺得那是在告訴他,他還太弱,不是最強。
「那是什麼?喂,你下面有東西!」愷突然注意到,就在墜落的岩石已經傾斜的站台下,一個巨大的影子,穿梭在煙塵里。
喬納聽得清愷的叫喊,但依然只是站在那裡,站在毫無支撐的懸空站台上,他的身體隨著那些鐵板一起下墜。
隨後,愷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那個影子的真身,從岩石和沙塵中顯身。
一隻巨大的蜥蜴,是之前出現阻礙他們幾人前行的巨大怪物!愷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唯有下方那個部分的岩壁那麼快就坍塌,是蜥蜴從岩壁的內部沖了出來,破開了岩層。
蜥蜴的行為並不像普通的攻擊目標,更像是捨命的行動,它衝出了岩層,也不給自己留一個落腳的地方,直接撲到了半空,巨大的頭顱探出煙塵,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珠里流動著魔力的電光,刻印在他體內的魔法正在強行的使其執行命令,它張開大嘴,用舌頭捲住了喬納的身體,隨後整張嘴都咬上了他的肩膀。
「不讓這畜生咬我一口,它之後一直追著我會讓我感到心煩的,」喬納的臉上依然不驚不亂,平靜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或者說那就是他,那個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神秘老人,「畢竟我給它主人下的請求,而它主人不在了。」
愷目瞪口呆的聽著。
「如果我輸了,那我就死了,死在人生的棋局裡,我自己,也是一顆棋子。」他雙臂的肌肉忽然鼓脹,血管般的圖案再次浮現。
巨蜥龐大體積的重量壓著站台更加快速的從岩壁上脫落,喬納一隻手曲指成爪,兇狠的刺入巨蜥的皮膚里,雖然只是少部分的表面,但足夠了,他咬著牙齒,額頭迸滿了青筋,將巨蜥的嘴給用力撬開,隨後另一隻手臂筆直的插進它的口腔內,儘管手腕斷了,但整隻手臂都可以成為武器。
然而這種程度並不能殺死巨蜥,巨蜥嘴裡擠出模糊的尖叫,劇烈的晃動著身體。
最後一聲鋼鐵崩裂的響聲,彷彿訣別的信號,站台徹底崩塌,隨著岩石一起墜入下方。
「喂,喂,喂!」愷趴在洞口,望著下方大喊,「臭老頭!」
喬納的身影,以及那隻巨蜥,逐漸在半空中縮小,模糊。
「永別了,陌生的小鬼,」喬納的聲音回蕩著,直到回聲也聽不見,「記得說話尊敬老人……」
直到身影也淡去,看不見。
明明已經不再是親人,可為什麼體內流著的血,依然還是不變的呢。
愷用力的捶打洞口的邊緣,用盡全力的捶打,無力的發泄。
「別最後,還讓人心裡一揪啊,」愷望著下方的深淵,想到了什麼,又從懷裡套出那張照片,他看了眼照片,有重新望向下方,「都是個老人了,別像個年輕人那樣不坦率啊,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我看的到啊。」
他將照片,扔了下去,那張薄薄的紙片,印刻著過去漫長的時間內,一對渺小父子,唯一的最快樂的時間。就那樣緩緩的飄動,下降,它一直躺在某個老人的辦公桌深處,現在,也要跟著那個人一起,落到一個更深的地方。
「你個怪物,幾十年了都讓自己站在最高處,不會這麼容易就掉下去摔死的吧。」愷心裡說
愷擦去淚水,強迫自己轉身,飛一樣的離開了。他訣別了過去的人,現在,要回到他如今的家去了。
而他身後的下方,斷裂的深夜裡,不斷崩塌的岩層間,白色的紙片宛如脆弱的蝶翼散落。
上面畫著的父子面對著鏡頭,男孩開心的大笑著,身後的父親,也露著微笑。
或許,是他曾無意間,唯一一次露出過的,溫柔慈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