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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傳玉看到此處,心下憂慮。


  本朝開國以來,凡有功名者,不但可以遊學,見官不跪,明面上佩刀劍等等,還有最為重要的一個特權,就是免稅。


  春秋兩次稅都可以免,這樣一個宗族出了一個舉人甚至是秀才之類,就有大批的同族來投充,作他的佃戶,更不用說進士及第的官員了,這樣,所有的田地,都可以免稅,甚至在荒年政府反倒要補貼於這些有功名的地方強族,縣學前十名,每月祿糧三石,春秋還有布帛發下,以資學子,其他特權不一而足,雖然開國才不到百年,可是已然有大批的功名士子了。


  張文宏家便有良田數萬畝,是有名的大地主,而以前武傳玉所在的言家,長房並不是混江湖的,相反,長房是書香門第,有五個秀才,一位舉人,而言方物所出的二房,卻沒有讀書人,在朝中更是搭不上話,所以事事都要以長房為首,由此可見士人在大周朝的權利了。


  不過問題來了,士子們不徵稅,而且士子們和官場能搭上話,所以他們經商,可以用種種手段逃稅,現下的商稅只有二十稅一,這二十稅一都常常收不到,皇帝曾想收礦稅和海稅,暗示武明訓一派人上書言及增稅,頓時受到吳柄章、張懷奉等正統派的死命反對,因為無論是礦稅還是海稅,其實都是士人們早已壟斷了的,如果收稅,不是收到了他們的頭上了么?皇帝大怒,將正統派的喉舌水群貶到了瓊崖,頓時捅了大馬蜂窩,上書罵皇帝的官員清流達到上百,這已然是十多年前時現任皇帝年青氣盛時乾的一件事,當時天下言論紛紛,士人們口傳皇帝失德,大有將皇帝廢了的架式,真的將皇帝嚇到了,最後皇帝下了罪已詔,不敢再提海稅和礦稅了。


  後來皇帝學老實了,知道不能和官員士人們硬著干,於是提拔了一大批「姦邪」之輩,便是武明訓、吳元濟,還有司禮監衛老公公等人,這些人都是清流正統派口中的邪黨,因為他們專門攛掇皇帝做一些邪務,比如監視河運,這讓正統派失了好大一塊肥肉,皇帝野蠻的將太監視派到河上,每年治河銀兩要兩方進行不同的報帳,這使正人君子們所不能容忍的,又比如個別方叫著重開鈔關,皇帝要派出太監督查,對茶稅重新徵收,這更是正人君子們所不能容忍的,皇帝怎麼能與士大夫爭利呢?與士大夫爭利,就是與小民爭利嘛,朝中的邪黨不除,正人君子們一天也就不消停,就要罵,皇帝就是不賢。


  而這位方舉人,正是正統派在野的一員,也是大周朝數萬士子中的一位,和許多人一樣,方舉人也不納稅,而且他門下投充的民戶達上千,這些民戶也是不用納納稅的,他們的租子全都交於方舉人了,方舉人與縣令、府尊還有其他的村紳交情深厚,正是這個時候典型的士人形像。


  武傳玉趕出馬車從石橋進了方家莊,隨著流民軍的興起,地方上的警戒也越來越嚴,武傳玉看到石橋兩邊不少壯丁手執兵器,立於兩邊,不停的盤查,車夫認得盤查之人,自然可以順利放行。


  進了莊子內,路過了一排一排的楊樹,過了幾排民居,這都是方家下戶所居住的地方,馬車往上行時,便看到一校場,一排一排的壯丁正在操練,那些壯丁人數約有上千人,個個都穿著藍布短衣,個別領頭的,身上還有盔甲,普通的壯丁只有長槍,還有順刀之類,這些壯丁的水平有武傳玉看來,只怕不是很得法,想來這些人都是方舉人臨時才招來的,不是原來的方家人。


  又順著路上行,終於到了方舉人的大門口,路過幾坐牌坊,都是為了表彰方家先人的,包括為婦人所立一座貞潔牌坊,想來方家詩書傳家,只怕很有幾代了。


  武傳玉下得車來,輕輕將水明苫扶了出來,一邊早有婆子出來,搶出來扶住水明苫向後去了,武傳玉本還想跟著去看一看,但是邊上搶出一人,正是白日里那招自己的師爺,那師爺道:「胡壯士,請了,老爺在宴請各位壯士,若是胡壯士來了,便請一併進來。」原來方老爺還招了不止武傳玉一個,想來定然是招了許多了。


  武傳玉亦不在意,水明苫為色公子所辱,在武傳玉心中,色公子已然是他心中的頭號大敵,投效於方舉人,也只是為了讓水明苫可以安心生產,他是沒有什麼爭奪名利的心思的,方舉人用什麼規格來招待,他並不十分放在心中。


  跟著那師爺行入了堂中,路邊不時的抱酒的僕婦路過,想來裡面真的是十分熱鬧的了,武傳玉跟了那師爺進了三進以後,便看到一座大堂,數十個漢子分座於兩邊,其中還有數個穿著軍甲的軍漢,武傳玉聽張帆講過大周朝的軍制,看服色,知道這幾個軍漢是千總,把總之類,其中最高的一個,似是一個千總官,眼下眾人分坐於兩邊,正在輪流敬灑,十分熱鬧。


  武傳玉跟著那師爺引導,坐在了下首,看著一眾人,這其中除去幾個軍官外,其他人,都是與自己一樣,是方舉人招來的江湖人物,想必都是武功過人的,這些人都坐在下首,看身形,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想必方舉人選人的標準便是身體有力。


  武傳玉默默坐下了,那個不知是千總什麼的大聲道:「方舉人不必擔心,左前屯衛兄弟幾個在,必定不讓舉人受驚。」原來這是幾位當地屯衛的軍官,不過看身形,這些人一個二個吃得如同肥豬一般,身上的皮脂油光發亮,想秘是沒有打過什麼仗的。


  方舉人舉杯道:「有吳三湘大人相助,想必流寇是打不到方家莊來的。」這正是這屯衛的千總官兒,平日里與方舉人極為熟悉的。


  吳三湘道:「方老爺放心,左前屯衛還有百多套棉甲,都會在近日裡交與舉人老爺,屯衛庫中還有五十多套刀盾,一百多套弓箭,都可以一併提來。」


  方舉人一聽,面作歡喜之色,道:「如此便多謝吳將軍了。」本來一個屯衛官兒不算什麼「將軍」方舉人為了給他面子,稱一聲將軍,極是客氣了。想來方舉人書香世家,文人出身,對一個丘八如此客氣,真是難得了。


  不想下首一個武官,身形高挑,也穿一棉甲,坐在一眾武官的最下首的,猛然道:「吳大人,不可啊,若是將屯衛中的兵器都賣出去,兵士們怎麼辦?」那武官臉色發紅,想必是忍了很久才說出此話,本來喝兵血,賣軍器都是常有的,可是那多是在太平年景,眼下齊地風雲頓起,這個時候,還盜賣軍器,那真是極為不明智了,不過反過來說,軍器也只在在戰亂時才賣得出一個高價。


  吳三湘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吳三湘身後的數名武官也齊聲道:「張家玉你喝醉了。」「張家玉你不要亂說話。……」云云。想必這位張家玉的武官在這一群中極為受到排斥的。


  張家玉突然在席間站了起身,一時舉坐皆驚,張家玉大聲道:「你們一群人平日里喝兵血,吃空餉,以為我不知道,吳三湘,我知道你的打算,你是想將軍戶們都逼走,然後你就好占軍田,好上報空餉,吃空額,你還將庫中的軍器都盜賣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此言一出,方舉人與一眾武官面上都掛不住了,家張家玉所言,句句都是實話,而且,吳三湘正是將軍戶的們軍田都賣給了方舉人,這一下子,連方舉人也牽涉在內了。


  吳三湘罵道:「張家玉,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莫要擋了大家的財路,要不然,本將要你好看。」


  武傳玉看得分明,此時他還沉浸在水明苫答應他的歡喜之中,也沒有聽得完全,只看到一個武官兒好像和上官們起了衝突,正在吵鬧。


  然後武傳玉便看到那張家玉沖了出來,口中叫道:「吾要上報指揮使大人,告發你的惡行,我的那一夥屯衛,你休要想動……」身體帶起一陣子風,從武傳玉面前沖了出去,後面也沒有人敢攔,這武官兒頗有武藝,走路時腳步沉重有力,是個有修為的,武傳玉見過曾猛,心道:「這武官兒卻練得一身好武功,聽聲息,只怕也是個好手。」


  裡面方舉人卻在寬慰於那吳三湘,方舉人道:「吳大人放心,楊指揮使與本人亦是相識的,到時候遞一個名貼,想必就沒有什麼事了。」那吳三湘訥訥,兩下又喝起酒來。


  這場宴會武傳玉和招來的江湖漢子們都不是主角,想必是方舉人招待官兒們的,武傳玉陪在下首,看著一眾人敬來敬去,輪到自己時,照樣喝了就是,水明苫願意與他在一起,這便是世上最好的事,武傳玉對於其他,卻也不放在心上,他仍然沉浸於其中。


  一眾人喝完酒,自然有僕婦上來收拾酒席,席間方舉人還挨個兒向一眾江湖人物敬了酒,算得上是給這一眾人面子了,武傳玉跟方舉人喝了一杯,此時方舉人似是已然記不得他了。


  武傳玉跟著那龍媽媽,向里院行去,江湖人物都安排在後院,武傳玉也安置了一間小院子,這是方舉人對有家室的人的照料,方舉人更加喜歡這些有家室的,原因無他,有家室的上陣之後心中想著家小,就不會臨陣脫逃,而沒有家室的,到時候一跑,誰也沒有辦法。


  武傳玉跟著龍媽媽進了院子,便看到水明苫在正堂燈下坐著等自己,心中一股暖意升了起來,揮手讓龍媽媽回去了,走進了院中,輕輕道:「明苫,你身子不好,還是早一些歇著好。」他根本沒有男女之欲的心思,現下水明苫挺著大肚子,他當然不會有那方面的想法,武傳玉心中敬愛水明苫,怎麼會讓她做她不願意的事情。


  水明苫輕輕嗯了一聲,道:「可有什麼最新的消息么?且告訴我一聲,我也是出身世家,也好助你分析下。」她聲音溫柔,極是關心。


  武傳玉摸著她的頭髮道:「你放心罷,崔歸元下令各地自辦團練,這方舉人至少招了三千人,距此不遠還有一個屯衛所,報兵三千五,這麼多人,就算攻不足,守是足了,你不用擔心。」


  水明苫輕輕點頭,擁入了武傳玉的懷中,當夜,武傳玉在外堂打了一夜的坐,他是一天都不敢放下練武的事的,自從見了張存仁威天裂地的掌力,阿玉踏雲一般的輕功,他再也不敢看不起天下習武人士,武傳玉在心中也在盤算,如果有個萬一,這邊也讓流民軍攻破,那到時候帶上水明苫跑路,也要有一身高明的武功,是以對武功修練更勤。


  清晨時分武傳玉到了校場上,方舉人已然到了場中,此時卻見到方舉人面色發急,正在對下面幾個下人發火,那幾個下人都不是方家奴僕的打扮,似是別家的,武傳玉隱隱聽到了:「怎麼能這樣,你們想將妹妹趕出門牆……」


  武傳玉向站了一邊的車夫,便是昨天為自己拉車車夫道:「方顯發兄弟,出了什麼事了?」


  方顯發道:「主子的長女,就是長小姐,家裡出了事啦,長小姐的婆家讓老爺派人將長小姐接回去。」


  遠處方舉人的吼聲傳來:「我女兒註定是要守節的,我方家世代詩書禮儀傳家,方家的女子定要守節,這是沒得商量的。」


  不想底下的一個青人僕人突然頂嘴道:「方老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不就是想圖我胡家那一份家產么?明白告訴你罷,我家老太君已然尋到了胡家的外系子弟過繼過來,您是沒有指望啦。」聲音極大,也不怕後面的人聽見,顯得一點兒也不怕方舉人。


  方舉人一下子沒有聲音,頓了頓,不言語了。


  底下那胡家的管家樣的仆子道:「方老爺,你若是不去接,也好,老太君有令,將夫人往堡子外面一趕,到時流民兵來了,有什麼後果,可不要說我們胡家沒有盡到仁義。」


  方舉人麵皮發紅,指著那胡家管家道:「無義之輩,你們滾。」後面幾個家兵上前,做出威脅的樣子。


  那胡管家喝個喏,冷笑道:「好說好說,我胡家也不怕你們方家,面子撕破了誰怕誰,我們胡家怎麼可能將家產給一個沒有子嗣的外婦,方老爺,你還是收起吞沒我胡家家產的心思吧。」


  後面的家兵已然上前來趕了,胡管家唱個大喏,冷笑著向後退走了,武傳玉便看到那胡管家帶著一行人,徑直從大門口出去了,門口停著馬車,一行人洋洋得意的走了。


  方顯發看到人走了,小聲對武傳玉道:「可憐大小姐了,大小姐嫁過去時,那胡家獨子就不行了,不到一年就病死了,胡家無後,那胡老太君一個老婆子想必也不久會蹬腿,不想那老婆子極為精明,明著同意讓大小姐守節,暗地裡卻去尋胡家的外系過繼啦,這下子主子的圖謀全都落了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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