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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秘密

  第三十章·秘密

  板牙爹爹帶回來一個大消息——太子薨了。


  端著酒盅的姚爺立時抬眼看向坐在小桌邊的小兔。


  感覺到他的視線,小兔夾菜的手在空中略頓了一頓,也抬眼看向姚爺。老少二人(如今也算是師徒)相互對了個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眼神,然後小兔便又垂下眼去,夾了一筷子魚,放到雷寅雙的碗里。


  這會兒雷寅雙正學著小靜的模樣剝著一隻蝦。她將剝好的蝦遞到小兔的嘴邊,小兔伸碗去接,小老虎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張開嘴。


  看著桌子對面坦然接受小靜投喂的板牙,小兔略窘了窘,到底還是乖乖張開了嘴,接受了雷寅雙的投喂。


  大桌邊,王朗也在看著小兔。見這虎兔二人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樣,卻是立時就和他那個愛給人牽線的娘一樣,聯想到了很久以後可能會有的一樁好事。他把這念頭在腦中轉了兩圈,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過顯然他比大字不識一個的板牙奶奶要更有城府,只在心裡轉悠著這個念頭,卻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


  他看著那桌孩子笑了笑,然後便扭過頭去,繼續跟姚爺等人說著京里的消息,「因著那位的英年早逝,聽說當今連著七八日都不曾上朝了。想來也是,太子爺可不比其他幾位皇子,自小就跟著當今一起打天下的,原是妥妥的一個接班人,如今竟這麼夭折了,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那位能受得住才怪。」他抬眼看看小兔,壓著聲音又道:「怪道上面對找人的事不怎麼上心呢,出了這樣的大事,誰還顧得上找個孩子呀。」


  小兔雖然沒有聽清板牙爹壓著聲音說的後半段話,前半截話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於是不禁想著前世時,他舅舅是不是因為他太子表哥的去世,而真的傷心得連誤了七八日的朝會。


  也不怪他不知道。前世時的他,被慣得眼裡只有自己,加上那個時候他已經被江家找了回去,正因腳上的傷而怨天尤人著,連對他一向都是照顧有加的太子表哥去世的事,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又哪裡會去關注他舅舅心裡會怎麼想。他倒是記得,因為太子的去世,叫宮裡諸人都沒有像以前那樣圍著他、關心他,倒叫他跟宮裡派來的太醫撒了好一陣子的性子。


  許正是這點點滴滴,叫他一點點地冷了太后和舅舅的心,以至於後來他出事後,他們全都相信他果然就是那樣的人,竟是沒一個相信他有可能會是無辜的……


  小兔埋頭想著心事時,雷寅雙則在悄悄觀察著大人那一桌的動靜——更確切地說,是觀察她爹和花掌柜之間的動靜。


  巧的是,她爹和花掌柜正好挨在一起坐著。她爹的另一邊,是姚爺;花掌柜的另一邊,則是板牙奶奶。大人們議論了一會兒京里的消息后,板牙奶奶想到件什麼事,便隔著花姐問了她爹一句。她爹隔著花姐答了板牙奶奶幾句。那探著頭的動作,一時叫他靠著花姐極近。雷寅雙注意到,花掌柜那裡還不曾有什麼異常的表示,她爹卻忽然挺了挺腰,再答著板牙奶奶的話時,他便寧願答的聲音大些,也不肯再像之前那樣靠近花姐了。


  板牙奶奶跟她爹交談了幾句后,又扭頭過去跟板牙娘說起話來。這時,花姐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隔著她爹問著姚爺,「姚爺您學問好,我想叫健哥兒也和三姐他們一道,跟著您讀書,您看可好?」


  花姐說話時,也跟剛才的雷爹爹一樣,是勾著身子的,所以她的頭一時靠得雷鐵很近。於是雷寅雙便看到,她那個古板的爹忽地挺直了脊背,且一邊還悄悄往後撤了撤身子。花姐見他讓開了一點,倒是不曾留意到他的不自然,只當他是在替她行著方便,便又往姚爺那邊勾了勾頭,繼續著剛才的話道:「這孩子不像我,只會舞槍弄棒,讀書上面倒是很有一些天賦的,且他也喜歡讀書。我就想著,他若是有那個本事,將來看看他能不能往科舉的路上闖一闖,好歹也算是條出路……」


  花姐這不經意的靠近,窘得雷爹不自覺地又往後撤了撤。也虧得他身上有功夫,腰力不比常人,不然這會兒就該往後倒了。


  此時大家都在各自說著話,除了雷寅雙注意著她爹外,一時竟是沒人注意到雷鐵的窘狀。直到跟板牙娘說著話的板牙奶奶耳邊飄過花姐的話,便扭頭想要問花姐健哥兒的學業,卻是這才注意到雷鐵那「鐵板橋」似的身姿。


  「哎呦喂!」板牙奶奶立時就笑開了,才剛要說什麼,看看雷爹那發窘的臉色,忽地又閉了嘴,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的,拍著花姐的肩,問著花姐道:「你不是已經送健哥兒去學堂里讀書了嗎?」


  「是啊,」花姐回頭答著板牙奶奶道,「我叫他去學堂,也不過是在學里掛個名,將來好有個名額去參加鄉試府試而已。」又扭頭對姚爺道:「健哥兒說,鎮上學堂先生的水平就那樣。所以我想著,不如平常叫他跟著您學,等學考時再去學里考個試,這樣也就兩全了。」


  花姐答著板牙奶奶的話時,那身子不自覺地撤了回來。雷鐵頓時鬆了口氣,才剛要坐正身體,卻不想花姐再次扭頭跟姚爺說起話來。他一個收勢不住,竟險些跟花姐的頭碰在一處。


  花姐這才意識到自己靠雷鐵太近了。不過她原就是個不拘小節的,竟是一點兒也不曾注意到雷鐵那不自然的臉色,只往後讓了讓,便又跟姚爺說起話來。


  板牙奶奶默默看著雷鐵的模樣,心裡不禁暗暗嘆了口氣。等酒喝完了,人都走了后,她不禁跟板牙娘嘆道:「虧得聽了你的,沒提那話。你看鐵子那模樣,只怕這事兒難了。」


  板牙娘沒吱聲,晚間跟王朗說起此事時,卻道:「其實這也難說。大鎚心裡若是沒個什麼想法,怕也不會這樣避著花姐了。」


  *·*·*

  再說幾家人散了席后,雷寅雙和小兔兩個扶著喝得微醺的雷爹回到自家小院。安頓好雷爹,雷寅雙便拉著小兔在小院當中搭起涼床,又拿艾草熏了小院,便跟小兔兩個一同在涼床上躺了,悄聲跟小兔說著自己的心事。


  「你說我爹是喜歡花姨呢?還是不喜歡?」小老虎趴在涼床上,拿一隻手撐著頭,看著身旁仰面朝天躺著的小兔道:「你看到他避著花姨的模樣了嗎?若說他是不喜歡她吧,依著我爹的脾氣,不喜歡的人靠過來,他才不會躲呢,他該把那人逼回去才是。可若說是喜歡她,他幹嘛那麼避著她?」


  小兔的眼閃了閃。他倒是更相信,那天小老虎跟他抱怨的話叫雷爹聽到了,所以雷爹在面對花姐時,才會變得那麼不自然——他可還記得,花姐才剛搬來時,雷爹爹也是常去客棧幫忙的。那時候他跟花姐之間說笑更是常事,花姐又是個不羈的,便是常常對雷爹爹動手動腳拍拍打打,他也沒見雷爹爹有今天這種尷尬的避嫌動作……


  前世時,雖然家裡曾想做主他的婚姻來著,可江葦青一向任性,便是宮裡的太后都做不得他的主,所以他的婚事才那麼一拖再拖,直拖到他十八歲出事都不曾定過親……那二十年的歲月里,他從來不曾愛過什麼人,所以他也難說,雷爹爹面對花姐時,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心思。


  「許是不喜歡吧。」他道。將心比心,若換作是他,喜歡了人,他一定會找盡一切機會黏在那人身邊——就像他現在這樣,黏在他喜歡的人身邊——再不可能像雷爹那樣,避人避得唯恐避之不及。


  「啊……」雷寅雙不禁失望地嘆了口氣,撤回支著腦袋的手,將下巴擱在臂彎里,眨著眼一陣沉思。


  小兔扭頭看看她,卻是忽然想起之前李健伸手去撥她額頭碎發的事來,他忍不住抬起手,在她的腦門上用力抹了一把。


  正想著心思的雷寅雙被他這突兀的動作嚇了一跳,「怎麼了?」她摸著腦門問他。


  面對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小兔只覺得心頭一虛。他忙避開了眼,掩飾道:「有、有個蚊子。」


  「哦。」雷寅雙倒也不疑有它,對著四周揮了揮手,趕走那隻原就不存在的蚊子,然後又撐起下巴,喃喃嘆氣道:「可真是的,難得我想通了,偏我爹又不喜歡花姨。可除了花姨,我爹又能找誰呢?」


  「多啊,」小兔道:「不是說大王莊的那個什麼寡婦,對咱爹也挺有心思的嗎?」


  小老虎一皺眉,「那怎麼行?那是外人。」


  小兔悶笑一聲,「成了親就是內人了。」


  「不是這個意思!」小老虎揮揮手,忽然坐起身,看著小兔道:「對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呢,難怪你會這麼說了。」


  說著,她重又趴到小兔的身邊,湊到他耳旁道:「我告訴你個秘密……」


  小兔打斷她,「既然是秘密,告訴我不要緊嗎?」


  「有什麼要緊的,」小老虎道,「如今你也是我們家的人了,我們家的秘密,自然也不會瞞著你。不過你得記住,這些話切不可以跟別人說去,不然我們幾家人都要倒霉的。」


  她湊到他的耳旁,悄聲道:「其實吧,我爹不是一般人,叫人知道了,不定朝廷就要派人來拿我爹了。」


  「什麼意思?」小兔也學著她的模樣,翻身趴在涼床上,拿一隻手撐著頭,側頭看著她。


  雷寅雙道:「你該知道的吧,當年頭一個站出來反韃子的,是個姓雷的……」


  「我知道,」小兔道,「後來也是頭一個稱帝的。是叫應天皇帝吧?」


  「對對對,就是他!」小老虎道,「我跟你說,我爹我娘原都是孤兒,自小被那個應天皇帝收養,所以才跟著他姓的。後來應天皇帝反韃子的時候,我爹我娘就跟著一同反了……」說到這裡,雷寅雙忽然反應了過來,「咦?你居然知道應天皇帝?你記得了?」


  小兔頓了頓,道:「大概就跟識字一樣吧,你提到我才知道我記得的。」


  「哦。」小老虎應了一聲,不在意地又道:「下面的事便是你記得,怕知道的也是朝廷對外說的那一套。總之,這應天皇帝不僅是頭一個反韃子起義的,也是頭一個稱帝的。後來才又出了個什麼大龍皇帝,再之後才是當今的天啟帝。一開始時,三家還結盟來著,可後來見韃子被滅得差不多了,這三家就開始你打我我打你的爭起天下來。再後來,這個應天皇帝,就叫大龍皇帝和當今聯手給滅了。我爹,還有姚爺和板牙爹爹,好不容易才逃出戰亂,之後就帶著我們三家人在這鎮子上隱姓埋名住了下來……」


  「可是,」江葦青忍不住道:「我怎麼記得,應天皇帝不是大龍皇帝和我……和當今聯手給滅了的?好像是大龍軍跟韃子勾結,才導致他們全軍覆沒的。」


  「切,」雷寅雙一撇嘴,「這是朝廷對外的說法,你還當真了!我聽說,當初應天軍遭韃子包圍的時候,曾派人給天啟軍和大龍軍都送了求援信的,可兩邊都沒派人來救。不僅沒救,應天軍逃出來的人馬,還又遭遇到大龍軍的包圍,這才全軍覆沒的。」


  「聽著這裡面沒天啟軍什麼事啊?」小兔道。


  「你怎麼這麼天真!」雷寅雙拿手一點小兔的額頭,「隔岸觀火懂不懂?!」又道,「怎麼說那應天軍都是頭一個站出來反韃子的,又是三家聯盟的盟主,偏最後沒死在韃子手上,倒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民族存亡的時候鬧了這種內訌,這遺臭萬年的名聲,只有大龍軍那個傻子才肯背!沒見天啟軍後來打大龍軍的時候,列數大龍軍的罪狀,這自己人打自己人,也是罪狀之一?」


  「可是,」小兔道,「便是咱爹當年是應天軍,這應天軍早沒了,而且我也沒聽說朝廷要追殺應天軍的人啊?咱爹幹嘛隱姓埋名?」


  「這你就不知道了。」雷寅雙感慨道:「要叫我說,當年那三家,沒一家是好東西。當初剛開始反韃子的時候,許一個個還真是像他們喊的口號那樣,一心為了『驅除韃虜』。可後來見韃子竟不經打,一下子叫他們摧枯拉朽打下大半個天下,一個個心思就跟著活絡了起來。要說這『權勢』二字,天下有幾個能看透的?所以後來才一個個搶著稱了帝,那之前的聯盟,也就跟著明存實亡了。依我看,別說大龍軍和天啟軍手上沾著應天軍的血,只怕應天軍的手上也沒少沾那兩家的血呢。」


  她這兩不相幫的語氣,不禁叫小兔歪頭看著她,道:「這是姚爺爺跟你們說的?」


  「哪兒啊,都是我們自己猜的!」小老虎忽然想起什麼,對小兔正色道:「這些事你可別去問大人,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


  「那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當年搬過來時,我三歲,三姐和小靜姐姐都已經五歲了。不過三姐記事早,早年的那些事,她模模糊糊都還記得一些影子,加上這些年大人們雖然什麼都不肯跟我們說,那話里話外總帶出一些消息來的。我們幾個拼拼湊湊,也就湊出這麼個大概來了。」又道,「我爹的功夫你也看到的,只怕當年他在應天軍里地位可不低,可能跟天啟軍結下的仇也不小。偏如今是天啟帝得了天下,我爹他們不露頭也就罷了,萬一叫人認出來,翻了舊賬,我們三家怕是誰都跑不掉。」


  「可,王爹爹不是還在衙門裡做事的嗎?」小兔道。


  「那倒沒什麼關係。」雷寅雙道,「三姐和小靜姐姐都說,好像當年王爹爹不是什麼要緊人物,認得他的人並不多。姚爺爺原也不過是個幕僚,也不常往人前去的,認得他的人也不多。我爹就不同了,常跟在應天皇帝身後的,怕是認得他的人就比較多了。總之,」她拿肩撞了一下小兔,「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萬一叫人告發了,咱這巷子里的人都得遭殃!」


  小兔立時舉起一根手指,「我發誓……」


  「得了,」他還沒說完,便叫小老虎按下他的手指,笑道:「發什麼誓啊,你記住了就好。咱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的。」


  「可,這跟花姨又有什麼關係?」小兔將漸漸扯遠的話題又扯了回來。


  「這個啊,」小老虎道,「我猜花姨前頭死了的那個,應該跟我爹是一樣的,所以姚爺爺和我爹他們才會這麼幫著她。」說著,又晃著肩膀撞了一下小兔,「你說,就憑咱爹身上的這些秘密,他能找誰去?怕也只有知根知底的花姨了。偏如今又看不出他對花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頓了頓,她忽然翻身坐了起來,問著小兔道:「你說,我要不要直接去問他?」


  小老虎雷寅雙自小就是個如山泉般清澈透明的孩子,有心思從不瞞人,所有事情也寧願攤開來跟人討論。可她爹雷鐵就不同了,倒是跟小兔更像是一對親父子,都是那人前不愛開口,背後什麼想法都往心裡藏的。


  小兔想了想,跟著翻身坐了起來,對雷寅雙道:「我覺得吧,這時候你問他,他只怕不會對你說實話。而且,以咱爹的性子,不定就更要遠著花姨了呢。」


  憑心而論,只衝著李健的存在,小兔就不想雷家人跟那花家人有什麼來往。但面對著小老虎那坦誠無垢的眼眸,便是他知道很多卑賤手段可以徹底分開這兩家人,他也不願意叫那些污淖污染了他和小老虎之間的純凈。


  「你若是真看上了花姨,」他又道,「最好的法子,就是一步步的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雷寅雙的手指又戳上了他的額頭。


  「你哪隻眼看到我看上她了?」小老虎撇著嘴道,「我不過是說,好像我爹也只有這麼一個選擇了……」


  她默了默,忽然抬頭道:「我爹這邊先不急,我還是先看看花姨的為人再說吧,不然勾起我爹的心思,那卻是個不靠譜的,我可沒地方哭去!」


  「你要怎麼做?」小兔問。


  小老虎的眼一閃,捻著兩個手指,痞痞地打了個響指,道:「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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