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這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
本朝閩學自有派,文字醰醰多古情。近江自古以來就是在通商口岸的旁邊,物產豐饒,氣候宜人,改革開放以後更是經濟發展來勢凶猛,就在上個月,閩省政府還剛在近江的陳黎公社召開了全省社隊企業現場會,推廣陳黎公社依靠群眾集資辦廠的經驗。近江縣城裏為了慶祝大會召開營造氣氛而張貼的標語口號還隨處可見。
像是什麽“農民集資聯營企業姓社不姓資”啦,“創建產值千萬元公社、百萬級大隊”啦,和別的我們走過的地方很不一樣,這是一座新舊混雜,正在新興崛起的城市,綻放著稚嫩又蓬勃的活力,車、人、店鋪、攤擔、貨品和人們臉上的紅潤、笑容,都要比內陸的縣城要多很多。而且與一般的縣城一條主街道就一覽無餘了不同,城市的規模也要大很多。
當然,這些並不關我們什麽事,陝西娃對路很熟,望著城中的一座古塔開了一段路,順勢一轉就進了一個大院子,這裏是近江縣的縣委招待所,司機按了聲喇叭,然後就在一座樓前停下,我們還沒下車,就看著從樓裏走出來幾位穿著軍裝的人來,這些應該就是在這裏等候已久的縣武裝部的領導了。來這前我已經做了功課,認出被簇擁在最前麵的就是近江縣的縣委常委、武裝部長徐立才。
我們剛下車,徐立才就帶著大家圍了上來,滿臉的笑容裏透著親熱,他一握住肖雨城的手就使勁地晃著:“歡迎我們軍報的領導來近江指導工作。”他說著還對著周圍的同誌們風趣而又有適度地笑笑,“久仰沈主任的大名,以前隻是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大作,今日一見果然不像是我們武夫,沉穩優雅,氣質從容,……”
肖雨城一下子懵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眼看場麵要尷尬下來,呂丘建趕忙站出來對著我把手一擺,“咳咳,徐部長,這位才是我們沈主任。”
我也馬上過去敬禮,然後抓住徐立才的手也是搖啊搖,“沈默,沈陽的沈,沉默的默,這次我們到近江來,給部長您和同誌們添麻煩了,還要請大家多多關照。”徐部長意識到自己認錯人鬧了笑話,好在身邊都算是自己人,沒有地方上的領導,故意稍稍地打量了一下我,然後自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想到我們沈主任這麽地年輕,真的是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和你一比,我可就是老朽了。”我趕緊撿資料裏提供的關於徐部長人生得意的幾件事跡對老同誌表示了欽佩和讚揚,既在打哈哈中消除掉了剛見麵的那一點小小插曲,又表示我們是做了準備過來了,報社對這次采訪報道非常的重視,最終賓主盡歡,愉快地結束了迎賓接風的這一幕。
我們小組下來的時候,為了方便開展工作,不但給我取了化名,還在偽裝身份上安了個報社裏中層幹部的職務,並特意在後麵帶了一個括弧——副團級主持工作,這樣我和徐部長在級別上就差不多,這麽年輕的團級幹部,按照大家的思維慣性一定會認為我是背景深不可測,有點披著虎皮爭取基層幹部積極配合的意思。
近江的縣委招待所接待條件很不錯,我在車上就已經略微觀察了一下,算是職業習慣吧,畢竟是要暫時居住的地方,地形地貌、建築格局總要在心裏有點數才行。進門一側是一個大禮堂,估計是縣裏開大會的地方,然後就是一個大空坪,旁邊就是食堂,招待所的樓棟按照招待的級別和檔次而涇渭分明,一棟長長的隻有兩層樓的老舊蘇式建築物,對麵則是一棟鋼筋混凝土的現代化四層的樓房,假山和水池背後,在綠樹掩映下漂亮的矮牆背後是紅色機製瓦蓋著的庭院,遠處一角則露出了別墅小樓的琉璃瓦。
我在一般是接待團級幹部的一號院裏混到了一間帶衛生間的單間,有席夢思、地毯、電風扇,甚至還擺著一台14吋的黑白電視機,我斜對麵就是肖雨城和呂丘建住的雙人間,周圍的綠化環境也很清幽,在這炎熱的天氣裏讓人感覺到幾分地愜意。
稍作洗漱,我們就去開會。會議室就在我們住的這個院子裏,估計這也是平常縣裏的領導開會的地方,鋪著白色桌布的長長的會議桌,上麵擺著精致的白瓷茶杯,內外擺著兩圈藤椅。
所謂的見麵會沒有上麵好說的,我向對方介紹了我們報社正在開展的深入基層一線,轉變工作作風,改變創作文風的活動背景以及這次我們來近江采訪的目的和意義,為了更好地抓好典型,做好報道,我們需要在近江自由並深入地采訪一段時間。徐部長代表近江人民表示熱烈歡迎,並介紹了近江的基本情況,然後著重就近江縣武裝部的工作經驗和取得的成績向我們一一進行了列舉,表示會全力支持和配合我們開展好這次係列報道的采訪活動,會議在團結友好的氣氛中落下帷幕。
散會以後就是接風的常規動作,在招待所食堂裏擺上一桌接風宴,杯來盞往之間繼續加深了解、促進感情。按徐立才的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沈主任你們都是見過大世麵的,近江是小地方,沒有什麽好東西,隻有一些海鮮和滿腔的盛情。”海鮮是我們麵前一桌子的海裏的魚蝦蟹蚌,盛情我也是見識到了,徐立才那廝自稱自己不會喝酒,大家不如先幹三杯再說。我看著麵前那杯倒了有八分滿至少一兩多茅台的青瓷酒杯,再看看桌下擺著的那一件茅台,不知道這餐飯下來,我們小組來的三個人要壯烈掉幾個。
這地方富裕,單位經費充足就是不一樣,武裝部來陪客的幾位都是酒精考驗的革命軍隊幹部,變著法子都要讓客人喝好喝倒,我們三個雖然也有幾分酒量但心裏都還有事,哪裏敢盡興和他們拚個刺刀見紅,隻有想著法子進行躲閃騰挪,這個我就比較擅長,要是肖雨城上的話,肯定就會穿幫。我的策略就是端起酒杯要喝的時候,開始說部隊大院裏的各種段子,從三總部說到各兵種,從司令員說到毛頭兵,充分發揮作為軍報記者走南闖北見識廣博交遊深厚的優勢,既滿足了基層領導的好奇心,活躍了酒桌上的氣氛,又巧妙地拉長了交談時間,無形中用來喝酒的時間就少了,自然酒也喝得少了,酒桌上的攻防之間還頗合兵法之道。
大家正說得興起的時候,包廂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人。為首的那個中年漢子是近江的司徒北縣長,從我們打聽到的近江情況來看,這是一個年富力強、在當地非常有聲望的猛人,他是近江本地人,原來一直是副縣長,後來居然在換屆的時候把地委安排的縣長提名人選都給選走了,自己跳票選上了,害得地委丟了好大的麵子,一怒之下把原來的書記也給換了,直接空降了一位也非常強勢的幹部叫李大同的下來鎮住局麵,目前兩人鬥法正鬥得如火如荼。
司徒縣長說了一些歡迎的客氣話,敬了我們三人一杯,因為還有接待工作就告辭了,卻交待一同進來給他掌壺的那個30多歲的胖子要把我們給接待好,這一下武裝部那些陪酒的幹部們就起哄了起來。
這個胖子麵不改色地打了一圈,就是先桌上每人都敬了一杯,差不多一瓶下肚,然後就重點衝著我們三個來敬,勸酒的套路也是一套一套的。從他對自己的介紹和旁人的揶揄中,我也了解到了這個人的基本情況,這個笑眯眯、看上去就很友善的家夥就是縣委招待所的所長,叫陸睿恒,他是司徒北一手提拔的,很有商業頭腦,把這個招待所經營管理得很不錯。他還有一個在幹部中很有名的特點,他酒量好,但是隻愛喝好酒,就他那點工資夠喝幾瓶啊?所以他就發揮工作優勢,到處蹭酒喝,凡是招待所食堂裏有重要接待開了好酒的,他必來敬酒,而且一敬至少是非常有誠意的一圈以上,這一招非常受那些不勝酒力的領導歡迎,但是也飽受那些平常也愛酒的幹部的攻擊,接待的好酒也不是近江河裏的水無窮無盡,他一來打圈就會扯薄大家的夥食,但是他身寬體胖,很會做人,說他他也不會惱,大家也就習慣了他的這個習慣,都叫他陸一圈。後來交往中發現他作風很正派,居然堂堂做招待所長的都不利用職權去調戲所裏漂亮的女服務員,人又胖,就有愛搞事的人喊他“八戒”,他還一本正經地辟謠說他是戒色不戒酒,於是大家從善如流喊他“七戒”,倒是他的本名反而喊的人要少了。
一來二去,最後是不得不逼得肖雨城使出絕招“裝醉”,跑到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搖搖晃晃地回來,這餐酒還不知道要吃到什麽時候去了。散了酒席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我從行李裏拿了點京城特產送給了空軍部隊的司機陝西娃,感謝他送我們過來,然後放他回去交差。休息了一會後,近江縣武裝部安排給我們使用的吉普車和司機就過來了,這是吃飯前我就跟徐部長說好了的,我們要在近江停留一段時間四處采訪,要給我們安排一輛專車和司機,等我們抓到亮點、找到典型了,再來向他匯報工作,徐立才滿口答應了。這也是我們事先就了解了的,近江縣經濟好,又地處海防前沿,在武裝工作上投入比較大,有車、有錢、有人,有當地的配合和掩護,我們真正的工作開展起來就更名正言順一些。要是像內陸一些縣市就一輛車甚至沒車的話,我們就不會張這個口,就要想辦法自己帶車過來。
因為要陪同采訪,近江武裝部當然不會簡單地派個司機過來,不然在吃完飯後,徐部長就可以把他的車和司機都留了下來,他們派來了部裏軍事科的副科長,叫做第十名,他的姓氏很罕見,是沿海這邊一個非常古老的姓。第十名年輕並精幹,就是閩省人,對近江的情況很熟。我們先是說在近江縣城轉一轉,感受下近江的街景。在車上肖雨城套了他幾句話,覺得沒問題了,才叮囑他開到近江縣的機械廠去,我們要去那裏辦點私事。
是的,根據原來製定的計劃,在落好腳後我們小組就要直搗黃龍。如果這是個陷阱,那麽我和肖雨城這對已經在東瀛方麵掛上號的工作對象就是送上門去的誘餌,然後就各顯神通,看看到最後哪一方才是獵人。如果情報是真的,那麽我們小組也足可穩定住局麵等待後援,在必要的時候小蝦米變過江龍,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目標帶回京城去,為了這一目的還把自稱組裏第一戰鬥力(艾達笑而不語)的呂丘建加強給我們。
近江縣機械廠算是當地的一個大廠,是當地七十年代為了配合中央發展“五小工業”的號召而興建的,主要產品是小型的水輪發電機,地處城郊,紅磚圍牆圍了一大片地,實際上也就一兩百職工,生產效益還算可以。布局上也就是車間廠房、辦公區和宿舍區三塊,但並沒有嚴格地區分開。第十名把車子停在門口,按了按喇叭,門衛就出來了,估計認識縣武裝部的車子,什麽都沒問,就把大門拉開了,車子長驅直入停在了廠裏的操場裏了。
“第十啊,我們想在這一個人,也不清楚是不是這個廠的職工,線索也不清楚,該找誰啊?”肖雨城問道。
“那我帶你們去廠辦公室問問吧,今天是星期天,廠裏沒上班,但是應該辦公室有人值班,這廠又不大,應該會認識的。”第十名爽快地回答道。
現在是中午,天氣悶熱,廠裏麵的人大多都在午睡,沒有什麽人走動,隻有一群調皮的女孩子躲在樹蔭下麵跳皮筋,一邊跳還一邊唱,口裏唱著的歌謠也是最近在孩子裏流行的調調。
報告司令官,
你的老婆在灣灣,
沒有褲子穿,
撿到一塊布,
……
這幫小家夥,作為咱們的社會主義接班人,跳繩子應該唱“董存瑞,十八歲,參加革命遊擊隊,炸碉堡犧牲了,革命的任務完成了!”這樣的革命童謠,要不就是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那樣的進步兒歌,怎麽把刮民黨特務當年詆毀起義投誠將領為了動搖我們的軍心而散布的反動歌曲拿來玩呢。
看到有解放軍叔叔經過,孩子們都停了下來看著我們,我們健步從他們旁邊經過,我突然起了童心,故意落到了後麵,然後轉身衝他們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孩子們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我仰著頭向前走去,今天的心情真好。
廠辦公室裏有兩個人正在說話,見到有人進來就停了下來,第十名向他們做了介紹,對麵有一位坐在桌邊的自稱是廠辦的副主任,姓黃,他熱情地起身接待我們,給我們倒好茶後,大家坐定,才關切地詢問我們想要找誰?他表示自己對廠裏的人都認識,隻要是他們廠裏的人一定可以幫京城來的領導們找到。
“咳!”肖雨城清清喉嚨,這樣和地方上打交道的事情還是交給他來,“其實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肖雨城裝作很隨意一點都不在乎地樣子問道:“你們廠裏有沒有一個叫沐方的同誌啊?”
由於目前這樣子的信息流通和管理情況,我們組一時也沒有能拿到近江縣機械廠全部人員的名單,何況還要加上家屬,這樣子的話還是直接到廠裏來問的話最快。其實我們也已經做好了什麽都沒得到,這個廠裏沒有這個人,所謂沐方這個署名隻是一個代號,一個虛構的事實的思想準備,但是我們三個也萬萬沒有想到此刻人們的反應。
“啊!”“啊!”幾乎是同時的兩聲驚呼,一個是黃副主任,一個居然是第十名,我立刻注意到唯一還保持著冷靜的就是坐在一旁木沙發的那個中年人。他的身上有殺氣。
“怎麽了?”肖雨城故作驚詫地追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吳主任,是哪兩個字的沐方?也許會是同音不同字也說不定?”居然是第十名在一邊插嘴問道,難道他也知道這個名字?他口裏的吳主任就是指肖雨城,肖雨城的化名是吳小雨,這是他一本寫了一點就沒寫的探險小說的主角的名字。
“沐浴的沐,方向的方,應該就是這兩個字吧。”
“啊!”那個黃副主任倒像是被嚇著了,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不過不是看著我們,而是可憐巴巴地盯著那個坐在一邊的40歲左右的中年人,這人長得一張國字臉,剃了個平頭,很英武,就是有點胖胖的,這在近江沿海這邊還是比較少見的,像是第十名和那個副主任就是比較典型的黑瘦型的本地人。
“能請問一下你們為什麽要找這個人嗎?”那個胖子問道。
對方沒有直接否定,而是追問原因,看樣子是有戲了,肖雨城馬上就用目光和我交流了一下。
我醞釀了一下情緒,到我表演的時間了。
“是這樣的,”我表情凝重地說了一個故事。
《解放軍報》的一位老記者到南疆采訪,為了挖掘英雄們的第一手事跡,他爭取到了到最前沿的陣地采訪的機會,在他穿過敵人的封鎖線的時候,結果遭遇到安南鬼子的伏擊,一位負責護送他的從閩省來的小戰士為了保護他而壯烈犧牲了,在這位烈士臨終前,請那位老記者替他滿足一個心願,給閩省的近江縣機械廠一個叫沐方的人帶去一件紀念品。
說完這個英雄的故事之後,我還亮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那架用子彈殼製成的飛機模型,這是我在打安南參戰的時候在戰鬥間隙自己親手做的。
辦公室裏靜默了一會,大家都沉浸在失去戰友和親人的悲壯氣氛當中,最後還是那個胖胖的中年人打破了沉寂。
“咱們這的機械廠確實有個這麽一個人,不過不叫沐方,他姓楚,惟楚有才的楚,叫楚沐方,是廠裏職工楚白的大兒子。”
“哦!”我沒有表示出驚喜,而是敏銳地抓住了我們進來以後這整件事情經過中最不和諧的一點靈光,陡然問道:
“還沒有請教,您是?”
那個胖子抓抓腦袋,歎著氣苦笑了一下。
“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近江縣公安局的工會副主席,我叫劉國亮,隊裏的同誌們都叫我胖劉!楚沐方案發時,我是局裏的刑警隊隊長。”
“案發?!楚沐方是做過什麽案子嗎?問題嚴不嚴重?他現在在哪裏?我們可以見見他嗎?”我急迫地一連串地追問道。
“你們不能見他,他的問題非常嚴重。”劉國亮搖著他的大腦袋說道。
“他犯了強奸罪和殺人罪。”劉國亮頓了頓,抬起頭看了看大家,目光非常地明亮。
“明天縣裏的嚴打公審公判大會後,楚沐方就要被立即執行槍決。”
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