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為魚肉，誰為刀俎
洪濤！
當一個夢魘已經亮出名號，你無法再把它當成虛幻——昨晚他說可惜沒撞死我是真的，他叫我少爺也是真的，他剛才說還會再見是什麽意思？
沒錯，他的意思是，他將繼續在我的生活裏出現，而且，他的出現絕不會是為了看我活得有多好。
他剛才還說了什麽？什麽叫完成作業？
意思是，我戴著護頸圈的慘樣足以讓他開心！他剛才已經把這慘樣子拍了下來，這種畫麵足以讓他暫且交差！
他在向誰交差？叫我少爺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剛好在這裏出現？
我一頭霧水。
我在一頭霧水中，升起車窗玻璃，讓自己身處一個不受外界侵擾的安全空間。而王常，就在這時去而複返。
要不是洪濤出現，我會覺得王常去而複返過於快速——就在我心慌意亂或許還有些魂飛魄散的時候，他已經步履穩健地向我走來——此刻，我覺得他回來得太慢了，他要是能和我一起直麵洪濤多好，再怎麽說，他都是憑一己之力躲避了一次慘烈追尾的人，與之相比，我隻是一個懵頭懵腦的肉雞。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涼氣，它直沁心肺，然後該是把我的肺泡堵了不少，我緊接著咳嗽不止。
這一連串的咳嗽剛好被拉開車門進來的王常撞個正著，他抬手幫我拍打我的肩背。他的手掌真他媽的有力，或者他以為自己在輕輕拍打，但我覺得幾乎要震碎我的五髒六腑。
我盡量抑製著自己的咳嗽，抬起左肘去隔擋王常伸過來的手。他也隨我心意，把手收了回去。他收回去的手卻順勢伸向中控台空調控製區。
“怎麽沒把空調外循環打開，這樣一直內循環，可不得咳嗽嘛。”
“別動！”為了壓抑咳嗽感，我把下巴壓進護頸圈裏，這聲製止顯得低沉卻又炸烈感十足。
王常聞聲而止，驚訝地問：“你幹嘛？”
“這種地方，外麵的空氣有什麽好循環的？”
王常神色黯然：“是你自己要跟來的，來了不下車，連空氣都怕啊，什麽膽兒。”
接著他補了句：“真是少爺的樣子。”
我他媽的算什麽少爺，我哪裏是什麽少爺！我心裏有個聲音在抗議，但我知道沒有任何理由向王常發作，因為他真的隻是在開玩笑，他在借昨晚的梗和我調侃呢，而且是在看望亡友的低氣壓中，這其實是在努力照顧我——他肯定不知道他口中的梗，已經被我認定了是種切切實實存在的人身威脅。
“看到了嗎，那是他老婆，那是他兒子，”王常突然指著遠處正從館廳裏出來的人群對我說道：“他是走了，但妻兒還得想辦法活下去。”
我不能這會就告訴他我剛遇到了特斯拉男，看著他傷心的模樣，我努力讓自己進入他的語境。
“他老婆做什麽工作的？”
我盡力往他指的方向看，但其實我看不見哪一對母女是他朋友的妻兒。或許，他們剛才的確可以一眼看見，但現在已經被人群所淹沒。人群的外群，是分散靜候的警察，他們若無其事，他們一臉肅穆。
“家政服務，就是到有錢人家搞衛生，洗衣服做飯，其實也還行，人勤快，主人家也歡喜，同時因定給兩家人做，工資不比老公少。”
王常對我是不是真的看見那對母子並不在乎，或者，他連我是不是真的把他說的話聽到耳朵裏去也不在乎。我盡量保持認真傾聽的姿態，我盯著他的側臉，我的目光從他的眼瞼掠過，看到車窗近處低重的樹枝以及遠處各懷心事卻同時顯得悲傷的人，我像是一不小心從這世界的一個缺口，窺見了它的另一種模樣。
“其實，何必非要讓孩子去讀那麽貴的輔導班呢，又何必逞能，去借什麽網貸。”
王常歎了口氣，低下了頭。
“一切都為了兒子能出人頭地，當父親的不論做什麽都不為過的。”我開解著他，同時也嚐試轉移話題方向，好把他從休戚與共的情緒中拉出來：“他兒子多大了？”
王常還算沒有失智，我這一問，等於告訴他，我可能沒有看到那孩子。
“五年級，還有一年就小升初。”
“你孩子呢，多大了？”一不做二不休，我且不管他有沒有發現我根本沒有看到那孩子，反正那與我其實沒什麽關係。
王常嘴角掛起一個冷笑：“我沒結婚。”
“哦。”這個回答讓我猝不及防：“那挺好，一人吃餓全家不餓。你要是去借網貸，肯定是有什麽不良嗜好，吃喝嫖賭，總有一樣。”
“你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麽嗎？”他沒有跟我的節奏走。
“我沒經驗，你覺得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你不再是你自己，你首先是你自己之外的其它身份，而且被牽得緊緊的，像一條待宰的狗，不論吠得有多大聲，最終都得低眉順眼。”
成年人，或者說是成年男人嘴巴裏所說出的任何貌似有哲理的話，都不是他多有學識，而是他曾經各種崩潰過，然後還要去承受新的崩潰。
“少爺，你是是大學生吧？你說，為了讓孩子打好基礎好升學，最終搞成這樣，值得嗎？”
以喊我少爺！我真的有點生氣，但這點生氣此刻實在不算什麽。
“都是生活嘛，各有各的路而已。你要是結婚有孩子，你也肯定不願他平平庸庸，看到不到出人頭地的希望的。還有啊，我的確是大學生，但大學生其實不值得去驕傲和自豪，大學生也有學渣，大學每年都會往社會上輸送那麽一些廢柴。”
“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一路走好，我的兄弟。”他喃喃自語，就像真正的文化人那般，我都看傻了。
“你們是？”
“我們是戰友！”他突然有些目露凶光：“你知道嗎，當年他是格鬥好手，兩三個人不是個。”
這算什麽，拳擊冠軍在街頭被搶的新聞他難道沒聽過，但我不能這麽說話。我隻能沉默，一方麵是陪他感傷，另一方麵出於我對軍人的敬仰——願所有人們子弟們退伍之後都能有陽光燦爛的生活，唯有這樣，才不枉我們大難小災時他們總是為我們奮不顧身。
“我們走吧，常哥。”我不想再在這裏陪他悲傷逆流成河了。
他點點頭：“生活總會有有盡頭，每個人都應該輕裝簡行。少爺，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