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天時未明,天上下了一場小雨,初時又細又疏,雨滴慢慢變密,從在屋簷墜落時,拖出一根根透明的線,滴滴答答地作響。


  一支車隊穿過了西阪城的大街,車轆的碾碾聲細密又潮濕,遠遠地驚起了幾聲犬吠。


  這種下雨天,其實是很適合補眠的。


  馬車內墊著軟軟的坐墊,竹簾子外罩了一層紗窗,崢河盤腿坐在窗邊,低頭認真地擦拭自己的劍身。


  天沒亮就起床,寧婧囫圇吞棗地吃了兩個包子,聽著雨聲,正有些犯困。身旁一個精雕玉鐲的小童,立刻殷勤道:“陸師姐,您渴不渴?我給您倒茶。”


  寧婧揉了揉眉心:“不用了。”


  這個小孩是二門新收的弟子,而且,是被金光宗親自挑中、來自於頗有名望的修仙世的小孩。


  由於第一波弟子的慘敗,這一趟的出行,金光宗不再精簡隊伍,反倒像頭脫韁的野馬,朝著反方向組建隊伍,除了戰鬥人員,還配備了好幾個後勤,這小童就是其中之一,是專門服侍寧婧的。


  噫,這種還沒走出新手村的菜鳥,根本沒有必要把他編進打boss的隊伍啊。


  小童毫不氣餒,又軟聲道:“那陸師姐您坐馬車腿酸嗎?弟子給您捶捶吧。”


  聽了這話,坐在對麵的崢河便抬起了頭,微微眯了眯眼睛。


  寧婧渾然不覺,輕輕揉了揉小童的發髻,笑道:“才出發了不到一個時辰,即使是腿酸,也沒有那麽快呀。”


  小童懵懵地哦了一聲。


  寧婧之所以去揉這孩子的頭,完全是覺得這小孩像條小狗,順手而已。殊不知目睹了全程的崢河,心口卻像堵了一口氣,有些牙癢癢的。


  陸師姐是真的很喜歡小孩子啊……也是,從當初她把自己從凝思堂帶走,又悉心教導了接近八年,就可見一斑了。


  可現在是怎的了?對那個小孩子這麽溫柔幹什麽?是看到他長大了,就開始物色下一個小孩養了嗎?


  還有,這小孩是怎麽回事,一上來就斟茶倒水,還捶腿枕膝……才和陸師姐見了第一麵,這種事兒,也是能提的嗎?

  係統:“叮!人品值下降了,實時總值:10點。”


  寧婧:“……”


  這時候,小童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努了努嘴,說:“陸師姐,您困乏嗎?枕頭都收在車下了,若您累了,可以枕在弟子這兒休息。”


  寧婧:“是有點兒困,隻是——”


  係統:“叮!人品值下降了,實時總值:0點。”


  被這個許久不見的零嚇到了,像被狠狠拍了一下後背,寧婧飛快地吐出了後半句話:“枕你的大腿,就免了。”


  係統:“叮!人品值提高了,實時總值:20點。”


  寧婧:“……”


  她納悶地窺視了崢河一眼。那張俊逸清秀的臉,由始至終都十分淡然。若是沒有係統提示,她根本看不出來,崢河的爽點起伏驚人,在短短的幾分鍾,就經曆了一番大起大落。


  到底是什麽在反複地戳他的痛點和爽點,寧婧還不清楚,但十有八九是跟這小童有關的。未免再刺激崢河的爽點,還是趕緊把刺激源送走較好。


  小童還想再堅持幾句,崢河實在忍不住,握著劍柄的手發緊,“刺——”地一聲,薄銳的長劍入鞘,劍刃反射過一道冰冷的銀光。


  小童被嚇了一跳,崢河不輕不重地放下了長劍,翹著手臂靠在了馬車內壁上,麵無表情地看著這邊。


  人對目光是很敏感的,崢河沒有盯著誰看,可小童就是覺得,崢河在看他。用不帶感情的眼眸,冷冷地看著他。


  這時,車隊行進到了一座沒有護欄的橋前。橋麵積了泥水,比較濕滑,需要下車清理。車隊因此停下了。寧婧適時地讓小童轉去另一架車中,讓他隨意看看書。小童乖巧地行了個禮,就屁顛顛地跑走了。


  空氣終於安靜了下來。


  係統:“叮!人品值上升了,實時總值:50點。”


  寧婧虛脫道:“唉呀媽呀,差點兒玩完。”崢河這小子也太能作了,動輒就不爽,把她的小童工都趕跑了。


  係統:“……”


  從小童離開那一刻開始,崢河的樣子和剛才無出一二,可感覺雅致的眉梢也柔和放鬆了下來。


  寧婧剛揉了揉脖子,便聽崢河笑問道:“陸師姐,您喝茶嗎?我給您倒。”


  寧婧瞥了他一眼,哼哼道:“來一杯吧。”


  崢河立刻應道:“好。”


  係統:“叮!人品值上升了,實時總值:52點。”


  寧婧:“……”確認無誤了,這小子是個M,越被使喚越高興。


  青瓷茶壺被握在一雙修長的手裏,手背肌膚宛如皓皓白玉,一滴不漏地倒了一杯茶。崢河又說:“那陸師姐腿酸嗎?困乏嗎?”


  “枕膝就免了。”寧婧伸出了腿,指使道:“捶腿可以考慮。”


  崢河立刻放下了茶壺,小媳婦一樣,認真地為寧婧捶腿,力道適中。


  係統:“……”辣眼睛。


  寧婧閉目養神。可還別說,她本來就有些犯困。在馬車此類搖晃的空間裏,加劇了困頓的程度。不知什麽時候,她真的睡著了。


  悠悠轉醒時,她已經側躺了下來,身上蓋著一件衣裳,左耳朝下,枕著崢河的腿。隔著勝雪的白衣,少年身體蓬勃年輕的熱力烘得她臉頰也暖暖的,有些硬,但高度很適中。


  寧婧微微地轉了轉眼珠,用餘光看崢河。視線阻隔,他似乎不知道她已經醒了。


  他右腿放平,左腿慵懶地豎起,左手肘搭在了左膝上,捧著一本書在看,露在書頁下方的手背,浮在表麵的血絡隱帶蒼藍,像是冷冷的、妖冶的筆觸。


  天色已大亮。從馬車的竹窗縫隙漏進的、即將要灑在她眼皮上的陽光,都被崢河懸在半空中的右手擋住了。那一小塊陰影,始終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眼上,讓她能睡個好覺。


  普通人把手這麽懸在半空中,一兩分鍾就會發酸,練武之人則不同,能與天地間的氣融為一體,舉多久都不會酸。


  已經醒了,可這麽躺著很舒服,寧婧不想動,便又閉上了眼睛,問道:“係統,現在故事完成度多少了?”


  係統:“75%了。幹完這一票,就……”


  寧婧真是怕了這個磨人的統了,立刻打斷道:“你不要給我立Flag。”


  係統被吼得渾身的數據都打了個顫。


  寧婧:“話說,這一趟,咱們壓箱底多年的陳年老筋終於要派上用場了。”


  係統:“……”


  最終boss的坐標,位於與麟趾山相距甚遠的雲浮穀。那裏,曆來都是卞州與宜州相連的要塞。


  宜州偏西,地勢高於偏東的卞州。卞州商貿業發達,宜州則物產豐富,從數百年前開始,兩者的經貿往來便很密切。隻是,彼此之間山脈隔絕,各大商隊都會通過山脈間的一處狹窄的裂口進入彼此的地界。


  那片裂口,其實也是一座森林,因為常年有雲霧飄蕩,迷惑人眼,而被稱作雲浮穀。說也有趣,雲浮穀的地勢,其實不是完全平坦的,也有需要辛苦地把貨物推上坡、拉下坡的時候。隻是,相比其它的需要翻越一整座大山的路線,雲浮穀的好走程度,就和平地差不多,故而成為了往返兩地的人們的首選路線。


  幾百年間,走的人多了,荒無人煙的山林,逐漸被踏出了一條約定俗成的路線。不僅是貨商,連一些普通百姓,現在也會走那條路上山砍柴。


  原本是相安無事的,可是,就在半個月前,一支從卞州出發的頗具規模的商隊,在雲浮穀失蹤了。


  這是什麽概念?一支商隊,好說歹說也有三四十人,都是青壯年男性。連同馬匹、拉車、馱著的貨物……除非他們長了翅膀,能憑空消失,否則,怎麽也不可能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樣,就這麽沒影兒了。


  商行報了官後,官府進行了大規模的搜山。在山林中,找到了商隊晚上休息時駐紮的地方。價值千金的貨物,都還完好無缺地放在了原地。馬匹大概是被驚跑了幾隻,其餘的十多隻,韁繩的另一端,還好好地係在了樹上。腳下的土地,遍布淩亂的馬蹄印子和人的腳印。


  依照這情形推斷,那些人大概是遇到了非常恐怖的事情,被迫拋棄了馬匹,驚慌地衝進了山林裏。


  這次的官府中,總算有了能人,斷言能把幾十個漢子嚇得馬匹也不解,就這麽撒腳丫跑掉的,絕非普通的匪盜。


  試想下,若真的是匪盜,在場那麽多的練家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們了,誰會這麽不長眼跑來打劫他們?

  落了案,還未查出真相前,卞州官府又陸續接到了好幾樁的報官。這一次來的人都是平民百姓。據他們所說,原來這半年時間裏,卞州陸陸續續有了不少在雲浮穀內失蹤的人。和那支商隊一樣,他們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仿佛被濃霧吞食了。


  單獨一次還沒什麽,可結合了這次的商隊,卞州官府意識到了雲浮穀內潛藏的東西,絕非善類,甚至很可能不是人類,便向金光宗遞上了拜帖,請求他們前來查看。


  好吧,金光宗的第一波戰鬥人員首戰團滅,也足以證明這次的妖怪有多麽難對付了。[蠟燭]

  晚間,一行人抵達了藺州境內,距離西阪城最遠的一個驛站,今晚就在這住店。


  雨勢加大,前路堵塞難行,驛站裏坐滿了人,有商隊、農戶、還有流氓。金光宗的弟子長貫而入,這陣勢引起了所有的的注意。不論男女,個個形容挺拔,氣度不凡,往下一掃,腰間都佩著長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驛站的人也就遠遠看著,低聲議論而已,沒人敢上去攀談。


  等大部分人都走進去了,最後才是寧婧兩人。輕輕抖掉了衣袖上的彈濺的雨點,寧婧抬頭,察覺到了眾人的聚焦點,都落在了她身後的崢河身上。


  崢河渾然不覺,朝外合上了油紙傘。昏暗的燭火勾勒出他絕致的輪廓,眼尾泛著點點浩澤的水光。即便身處泥水飛濺的環境,雪白的衣襟也纖塵不染。在一眾NPC裏,他的光環,確實無人能抵擋。


  驛站是僅供人休息的公共空間,若要打尖住宿,就要去旁邊的客棧。


  寧婧招來了崢河,道:“我們是卞州和宜州的外來客,始終對當地不太熟悉。而我剛才看到驛站裏停駐著兩支商隊,商徽我沒看清,你去攀談一下,如果是宜州和卞州那邊的商行,或者曾經路經卞州,盡量探聽一些消息。”


  崢河沉穩地點點頭,說:“商徽我注意到了,均是蓮花,十有八九都是卞商。”


  “你怎麽知道?”


  “剛才在馬車上看了書。”崢河淺淺一笑:“卞州涇河一帶盛產香料,以白蓮起家,是最先發展起來的卞商,他們的商徽就是蓮花。後來,眾人紛紛效仿,以不同形態的蓮花做商徽。”


  寧婧讚許地點點頭,拍拍崢河的手臂,道:“行,你去吧,注意不要說太多我們的事。”


  “我知道。”


  下雨天,客房供不應求,連房間也不太夠,需要兩三個人住一間。女弟子恰好是單數,寧婧作為這裏資曆最深的,可以獨享一個單間。男弟子人數更多,就沒那麽幸運了,大多數都是三人一間,崢河也免不了。


  後半夜,狂風急雨,寧婧赤腳踩在了地板上,關上了被吹得撞得砰砰響的木窗。


  靠近床頭的位置,放著她的包袱。寧婧坐到床上,掀起了蓋著燭火的紗籠,帳內光線頓時大亮。解開了包袱,貼身衣物之中,放著一個不起眼的巴掌大的盒子。


  旋開盒蓋,裏麵盛著一抔漆黑的粉末,稍微晃一晃,暗光盈盈,卻沒有味道。


  費了大力找回鳩刎的筋,在烈火煆燒中,攣縮成了小臂的長度,臭味也消失殆盡。那會兒,寧婧就質疑過這長度怎麽可能做得了鞭子、弓弦之類的武器,經過係統解釋,才知道那種傳世的武器,需要用上好幾根鳩刎的筋,所以,每一件成品,都分外難得。


  寧婧還以為這是崢河對戰大boss時反敗為勝的武器,但係統這麽說了,這根筋就肯定不是武器用途的。直到出發前半個月,崢河出外的時間裏,係統才告訴了她用途。


  這一次的妖怪,擅於以幻術製造幻境,誘使人們看到自己最愛或最怕的東西。


  曾經做過虧心事的人,將看到最讓他們惶恐的情景。沒有幹過特別的壞事的人,則能看到最渴望得到的事物。


  被幻想誘使著,他們會不受控製地深入妖怪的巢穴,直到被吞進腹中的前夕,才會清醒,在無盡的痛苦、或是美夢破滅後的絕望中死去。


  平心而論,不是菜刀流的,它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布下幻境、讓獵物乖乖送到自己嘴邊的能力——隻要是人,就不可能無欲無求,無人能幸免。


  原劇情中的崢河,就是著了這個道,如無意外,他死在這一關的概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隻要能通過這一關卡,往後的數十年直到沈若帆出現,都沒有任何能威脅崢河的東西了。


  原先這段劇情就充滿了凶險的不確定性。更不用說,早該跟隨著第一波團滅的弟子領便當的陸輕雪,這輩子非但沒嗝屁,還跟在了他身邊,那變數就更大了。


  故而,讓崢河平安地度過這一關,就是寧婧的最後一個劇情任務。


  鳩刎的筋磨成粉末能製毒,沒事兒吃進肚子裏,會克製人的內力運行。可在關鍵時刻,它卻能逆轉功效,成為克毒的助力。


  幻術混雜在迷霧中入心,即使捂住口鼻,也難免會吸入一些。入體後,它會順著體內的氣運行,遍布全身,和滲入血液差不讀。鳩刎的筋的毒素,恰好減慢了氣的運行,無形中,成為了抵禦幻境的最大金手指。


  磨成粉末後,無色無味,在進入幻境前,需要連續服用半個月。


  這段時間,寧婧一直悄悄在崢河的食水中灑下粉末。數數剩餘的,剛好能在接下來的路途中用完。


  翌日清晨,雲銷雨霽。昨日滯留在此的商隊已經離去了,驛站空了很多。


  金光宗弟子打點行裝時,寧婧望著堂口出神,崢河走過來,說:“陸師姐,我打聽過了。因為雲浮穀出了事,宜州與卞州的商行人心惶惶,短時間內,都不會走那條道了。”


  和係統提供的信息也差不多,這麽說來,雲浮穀的boss,已經很久沒吃飯了。寧婧無端端有幾分悲涼:“唉,我們這次可真是鮮肉入餓虎口嘍。”


  係統:“……”


  崢河沒聽清,疑惑道:“什麽?”


  寧婧回過神來,低頭開始沏茶,道:“我是說,那些人沒反問你什麽嗎?”


  “藺州境內多武學門派,我稍加糊弄,他們就沒追問了。”崢河道:“反倒,他們問了我不少藺州商行的情況,看來是想為了改到這邊經商,來探路的。”


  以身體擋住視線,寧婧垂眸,不著痕跡地反了反手,把袖中的粉末,倒入了其中一杯熱茶中,才轉身,把它遞給了崢河:“潤潤嗓子,該上路了。”


  崢河不疑有他,高興地接了過來,仰頭喝了下去。寧婧佯裝喝另一杯茶,隔著茶麵的霧靄打量他,暗暗籲了一口氣。


  別看崢河現在還是朵純良的小白花,其終極本性有多記仇、有多小肚雞腸,沒人比通讀了劇情的寧婧更清楚了。


  噫!當著他麵下藥,簡直作死。[蠟燭]

  寧婧:“我現在隻希望他別在路途中發現。不然,他要是以為我下藥毒他,那就死定了。”


  係統:“那畫麵太美我很想看。”


  寧婧:“……”這個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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