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海水咕嚕咕嚕地灌入口鼻,心髒像被一塊巨大的烙鐵擠壓著,在瀕臨窒息死亡前,瘋狂地跳動。
瀕死的溺水者,若是碰到什麽東西,都會條件反射地用力拽住。還不知道身後是什麽魚,求生本能已促使寧婧去收握手心,可身後的生物卻已迅速遊開了,除了虛無的冷水,什麽也抓不住。
就在寧婧覺得自己這回鐵定歸西,醒來就能去到下個世界的時候,身體驟然停止了下墜。
係統:“叮!故事完成度提高了,實時總值:5%。”
些微如釋重負的語氣,仿佛從一開始,係統就在等待這一刻。
寧婧渾渾噩噩的腦袋頓時一個激靈,心髒漏跳了半拍——能牽動故事完成度的,她隻能想到一個角色。會是卡爾洛嗎?
無暇去細看,她的腹部便被一隻冰冷的肩膀抵住了,對方把她當成米袋一樣扛著,朝海麵飛快地遊了上去。
落水狗一樣猛然紮出水麵,寧婧麵無血色,張口吸入口氣。胸膛密集地疼痛著,空氣過快地灌入肺部,氣管火辣辣的,好像快要炸開了:“咳——!嘔——”
電閃雷鳴,巨浪洶湧。碎裂的船骸隨著海水翻滾,尖銳沉重的木條險些打中寧婧的頭。
若是身上有多個部位同時受傷,人類的注意力,往往會被最嚴重的那處吸引,而暫時麻木了對別的痛楚的知覺。
緩解了窒息的痛苦後,海水入眼的刺痛,才實打實地刺激了寧婧的淚腺,引得淚水狂湧,根本看不清身後的人是誰。
剛把頭冒出水麵不到五秒,一道陰影遮住了頭頂,漆黑的巨浪以鋪天蓋地之勢,把寧婧與一塊船隻的殘骸席卷在了一起,若被兜頭打中,那威力估計相當於十隻象腿連環踢。
寧婧崩潰了:“霧草,又來?!”
係統:“……”
好在,在浪花打下的前一秒,身後的人就帶著她,像靈活的魚類一樣,猛地紮進了水裏。
在暴虐的海上與無聲的海下交替遊動,寧婧昏死之前,對這件事最後的記憶,是那隻勒著她腰部的手——溫度和海水差不多,冰冷,有些稚嫩,並不能完全環繞著她,卻一直沒有鬆開。
翌日,雲銷雨霽。昨晚那片讓人戰栗的海域,恢複為了一片澄明平和的蔚藍。
普修斯大陸是一片廣袤豐沛的土地,三麵是海。最南端接續水瓶之洋——這裏,是相貌最接近於精靈的瑞拉支係人魚的發源地。
淺海處,海水呈果凍般的半透明,肉眼便能看到兩三米下,波紋在沙丘上蕩漾出的光紋。紅色的可愛的珊瑚成群成簇,斑斕的小魚調皮地穿梭在海藻間。偶爾吐出的泡泡,晃晃悠悠地升到了海麵上,接觸到空氣,“啵”一聲爆裂,濺出了七彩的光點。
大小不一的礁石自沙丘底部隆起,像一根根不規則的柱子。有的露出了水麵,有的則隻有在傍晚退潮時才能顯露出來。石麵日複一日地接受海浪的拍打、海風的侵襲,嶙峋不平,浸於海水裏的背光麵,爬滿了雪白的貝殼。
一塊略低於海平麵的礁石上,仰躺著一個昏迷的少女。海水溫柔地輕撫她白晳的雙足,銀發像海藻一樣微微飄蕩著。
除了衣服外,她的鞋子、帽子、弓箭、都在掙紮浮沉的時候被衝掉了。
麵向水瓶之洋的海灣線很長。這個海灣滿布礁石,漁船若想從這裏打道出去,很容易會觸礁,故而,沒有建起停船的港灣,也沒什麽人來。
距離寧婧十多米遠,卡爾洛伏在了一塊泡在水裏的礁石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寧婧。
湛藍色的眼珠又圓又亮,隨著陽光折射的角度,色彩深深淺淺地變換著,神秘而美麗,瞳仁是細長的新月狀。那頭微卷的銀發呈現出非常奇妙的質地,明明是濕潤的,卻沒有粘成一撮撮,每根都亮晶晶的。
發絲掩蓋的雙耳後方,分別有一條微微開闔的弧形裂隙,從耳根中部一直延伸到下頜骨的位置。
那是人類不可能擁有的魚鰓。
腰部以下,連接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擺動著的湛藍色魚尾。從上至下,排布著整齊而弧度優美的魚鱗。魚尾的中段後方,豎起一段三角形魚鰭,末端的尾鰭則呈紗狀人字形散開。
由於還沒換麟,鱗片和魚鰭,都有點兒軟趴趴的。
——依據各自發源的海洋,人魚發展出了各種分支,不同的分支外觀迥異。比如說,拉斐爾海的人魚,魚鱗會一直武裝到脖子,相貌更傾向於魚類,眼睛微凸、怕光,牙齒暴凸,魚尾粗短。發源於水瓶之洋的瑞拉支係,則是把人類和魚類特征結合得最完美的分支,他們美麗,柔韌,魚尾修長,爪牙並不十分發達,保留了更多近似人類的特征。
因此,水瓶之洋也是賞金族活動的重災區。
雖然不同分支的人魚的外形差異大得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同一個物種,但透過皮囊往裏看,人魚的解剖生理是差不多的。他們同樣有兩套呼吸係統。在水麵上時,他們用肺部呼吸,魚鰓停止工作。在水下時,他們則會轉成用魚鰓呼吸。若要潛入深海,他們可以把肺部的空氣排淨,擠壓成一小團,以抵禦巨大的水壓。
回到正題。觀察魚尾、魚鰓和相貌,毫無疑問,卡爾洛是條年幼的瑞拉支係人魚,距離長成威風凜凜的成年人魚,還有好幾年。╮( ̄▽ ̄"")╭
不同年齡段,生長速度不同。目前的卡爾洛,雖然四肢和魚尾都挺修長的,但若是換算成人類的年齡,也就八歲左右。
他慢慢地把頭浸到了海水裏,吧唧一下,吐出了一個透明的泡泡。
近一個月,賞金族在附近的海域,撒下了許多帶鋒利掛鉤的漁網陷阱,稍有不慎,人魚便會被鉤子倒插鱗片,釘死在漁網裏。若想逃脫,隻能在獵人趕到前,痛不欲生地自行拔走鉤子。
本來,幼年人魚的遊動速度和捕食能力就都遠遜色於成年人魚了,為了躲避陷阱,卡爾洛最近都沒辦法在深海暢快地獵食,雪上加霜。
淺海倒是沒設陷阱,但可以獵到的都是小魚,吃力又喂不飽自己。
卡爾洛有些煩惱。他餓得有些眼冒金星了。
距離他上一次填飽肚子,已經有三天時間了。
昨天晚上,他在不常有獵物出現的海域,嗅到了飄來的甜美的血腥氣。
當他趕到那裏時,卻發現那並不是受傷的魚類,而是兩個落水的人類。那股腥味——不是他們的血,而是異物種的血。
卡爾洛瞬間就明白了,那就是臭名昭著的賞金獵人。
既對人肉沒興趣,也沒有為同類報仇的同仇敵愾的心,卡爾洛選擇了冷眼旁觀,讓這兩個倒黴蛋自生自滅。
即使不淹死,這片海域也有很多饑餓的海洋生物,足以把他們吞吃得骨頭也不剩下。
隻是,反複無常的海浪和他開了個玩笑。其中一個獵人被卷到了他跟前。掙紮的時候,她的手還摸了他的魚鱗的一把。
看清她痛苦的臉時,心髒仿佛被輕輕揪了一下,說不清是什麽理由,等卡爾洛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她送到水麵上了。
卡爾洛眨了一下眼睛,銀色的睫毛有一簇流光閃過。
他知道,有的人類會假裝昏迷,引誘好奇而愚蠢的海洋生物接近,隻為在瞬間反撲,殺害對方。
隻是,不遠處的那個人,在被他放到了那塊礁石上後,一直沒醒。手指都沒有動過,似乎……不是在假裝昏迷。
卡爾洛腦海裏有個警鍾在敲響,告訴他該轉身離開了,可身體卻做出了相反的動作,朝那邊遊了過去。
到了礁石邊,卡爾洛胸膛以上的部分露出了水麵,好奇的目光落在了寧婧的雙腿上。
鹿皮靴子吸滿了水,在蹬動的時候已經脫落了。不僅如此,連她背著的那張巨大的弓,還有箭筒,都已沉入了深海中。異獸的血腥味被海水衝走,眼前的少女就像初生的嬰兒,毫無攻擊力。
寬鬆的褲子無意中捊了起來,暴露在陽光下的雙足,呈現出象牙般的光澤,根根腳趾都圓潤而精致。
這還是卡爾洛第一次這麽近看到人類的腳。
從前遠遠地看過去的時候,他一直覺得人類的雙腿特別怪異——就像部分人類會把人魚視作怪物一樣。可這一次,卡爾洛竟覺得,人類的雙足並不醜陋,相反,還有點兒美。
卡爾洛神差鬼使地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寧婧的足背。人類皮膚溫暖光滑的觸感,有別於體溫冰冷的人魚,讓卡爾洛感到很驚奇,魚鰭忍不住抖了抖。
摸起來……很軟,也很暖。不知道咬起來會怎麽樣呢?
朝陽初升,起起落落的海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
寧婧的眼皮顫了顫,即將轉醒。
就像夢境被戳破了,卡爾洛回過神來,火速收回了手,轉身潛入海裏,消失不見了。
寧婧緩緩睜開眼睛。灼熱的陽光蒸幹了寧婧皮膚和衣裳上所有的水分,銀色的發絲沾著星星點點的鹽。
係統道:“宿主,你終於醒了。我們已經到達安全的礁石上了。先前我的話沒說完。其實,沉船是係統劇情,你是不會有危險的。”
寧婧捧了抔海水,拍到臉上,讓自己清醒點兒。剛把頭發上的海藻拉下來,胃部便一陣翻騰,寧婧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卻不是海水,而是透明的涎液。
待氣息平定後,寧婧氣若遊絲道:“昨天把我撈上來的,就是卡爾洛吧。”
即使沒那5%的故事完成度的提示,寧婧也心中有數——昨晚的險狀,別說普通人類,就連船隻也沒法平衡得那麽好。在翻滾的浪潮裏,能做到遊刃有餘、暢行無阻的,隻可能是海裏的原住民。
係統肯定了她的說法。
寧婧輕輕撫著自己火燒一樣的喉嚨,有些不解。
在這個世界的設定裏,人魚的性情冷酷暴戾,喜食生肉,有利爪和細密的尖牙。某一分支的人魚,甚至會殘殺食用同類——沒錯,就是這麽凶殘。
正因為這樣,老水手都把人魚視作沒有靈魂的海上惡魔。他們總會囑咐年輕的水手,若是在航行時發現了人魚,不要為了牟利而貿然接近他們——真跑到海裏和人魚打,誰死都不知道呢。
再加上,人魚的捕食地與漁夫有重合的地方,他們能探聽到岸上的消息,早就知道貪婪的獵人會把異獸捕捉到岸上販賣,對人類應該是沒好感的。
故而,於情於理,卡爾洛都沒有救起一個陌生人類的動機——廢話了,這又不是在演海的女兒。
係統幽幽道:“宿主,你想多了,卡爾洛是餓了一段時間,聞到了鮮肉味道才來的。”
寧婧:“……”原來如此,太美的想象因為太年輕。
唉,難得產生了交集,她卻連對方的樣子都沒看到,就讓他走了。卡爾洛不可能沒事跑到岸邊來,她該怎麽才能再見他一麵?
係統說:“不,宿主,卡爾洛現在還在附近,並沒有離開。”
寧婧驚了驚。
眼前的海域清澈而廣袤,放眼看去,哪兒有人魚的身影。
她遲疑地坐直了身體,想了想,朝海麵喊道:“救了我的人,你還在嗎?”
沒人回應她。
寧婧把後腰唯一剩下的匕首抽了出來,整把拋進了水裏。
匕首徐徐下沉,插入了沙丘裏。
卡爾洛藏在了珊瑚從的陰影中,見狀,魚鰓撲動了下,眼珠微微一閃。
“如你所見,我沒有惡意,也身無寸鐵。”寧婧清了清喉嚨,誠懇道:“不管你是人還是人魚,你都救了我的命。我不僅沒有傷害你的武器,也從來都沒有產生過傷害你的想法。”
“你還在嗎?我隻想知道你是誰,並當麵感謝你。”
寧婧的喊話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搜查海岸的公會獵人打斷了。
——昨晚,小船墜毀於海難後,音訊全無。寧婧所屬的獵人公會,到天亮也沒等到兩人回來,意識到了不對勁,便派沿著接續水瓶之洋的岸邊一路尋來,快到中午,終於發現了站在礁石上的寧婧。
同事都來了,若堅持留在這裏,反倒會惹人懷疑。再說,來的人一多,卡爾洛就更不可能現身了。
寧婧歎了一口氣:“這次的團子挺難哄的。”
係統竟是無法反駁。
難怪係統說任務難度高——長期與人類為敵的深海一族,警戒心是前所未有的高,不會貿貿然相信一個陌生人類。先別提做任務、別提飼養卡爾洛了,想要取得他的信任、接近他的身邊,就已經是一件任重而道遠的事了。
好在,獵人公會寄望於在水瓶之洋捕捉到瑞拉支係的人魚,至少會在這邊的小鎮停留一年。來日方長,總有機會能再見到卡爾洛。
從聖女號回來後,獵人們卸下重擔、在等待獵物的間隙,酗酒、豪賭、進出風月場所享樂。
釋放性欲,滿足物欲——是這群亡命之徒瀉壓的方式。
也因此,公會現在一天到晚都沒什麽人。這就更符合寧婧的心意了。
翌日,她從鎮上的漁夫那兒,買了一塊鮮嫩的生肉,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往昨天的礁石走去。
沒錯,她要去釣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