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俯首稱臣還一跪
那個時候,雲逍僅是個十歲的孩子,雖然是錦衣加身,在大承官員眼裏也不過是那遙遠的敦煌城送來的質子一枚,無權無勢,和穿金戴銀的木偶伶人沒有半分區別。
百官的交頭接耳聲中,景淩哲看著這孩子被引至大殿之下,毫無畏懼地抬頭望著坐在龍椅上的父皇,目光裏看不出悲喜,看不出畏懼,安靜而乖巧,卻沒有半分卑微。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仿佛沒聽見身邊朝臣口中陰陽怪氣的擠兌,更沒看見那些指指點點的議論目光,腰板挺得很直,仿佛這樣自己便能高大一些了似的,景淩哲遠遠地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孩子有些可憐。
百官伏地呼萬歲,這孩子卻像根木頭般杵在那裏,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倔強地不肯跪拜這萬裏江山的主人,恁是古板固執的老尚書厲聲嗬斥,吹胡子瞪眼,還是身邊朝臣借題發揮,指責敦煌傲慢無禮,暗藏禍心,小小的孩子依舊沉默著,不聲不響,繃緊了身子,像隻孤單卻驕傲的小獸,明明害怕,卻偏要炸毛作樣子給人看。
敦煌少主傲慢無禮,被眾臣指責,卻也不過是個不懂事兒的孩子罷了,父皇即使心裏不快,卻也不能放下身段和一個張口就是奶音的小屁孩兒計較,幾句話打發場麵,草草了事,而還是太子的他就深深記住了這小家夥挑著眼梢,倔強的樣子。
十多年過去,當年那個大殿下孤立無援的孩子就站在他眼前,雖隱隱還能看出幼年的影子,身量卻早已長開,眉目間有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落拓氣,特別是一雙桃花也似的眸子,藏了些許笑意,像是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卻讓景淩哲心裏一悸。
他不跪,十多年前不跪,十多年後亦如此。景淩哲暗自苦笑,這孩子雖然長大了,可這倔脾氣倒是一點沒改,當年父皇饒過他隻因雲逍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可如今身為敦煌城主的雲逍故伎重演,揣了明白當糊塗,這分明就是不想給他這個皇帝台階下。
氣悶雖氣悶,景淩哲捏了捏眉心,被群臣的槍唇劍舌吵得頭疼,可心底倒是並沒有埋怨雲逍,相反,還有些慶幸——他,一點都沒有變。
“敦煌城主進京麵聖,卻不跪拜,已是大大的不敬——”耳邊,尚書的聲音尖利而刺耳,年輕的帝王不由的微微皺起了眉頭,擺擺手,剛想開口製止,卻見殿下那位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上前一步,折下腰來,竟是緩緩地跪了下去。
繡著墨色回紋的繁冗深衣在地上鋪出一片暗色,剛才還站得如傲雪鬆柏的倨傲城主低下了他的頭,折下了他的腰,按著中原人的方式向景淩哲施禮跪拜,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敦煌城城主高季白在此拜見大承皇帝。”他的聲音清亮沉穩,不卑不亢,冷靜從容得不可思議,仿佛剛才那個僵持著的高傲城主隻不過是眾人的錯覺,他半垂著眸子,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向已身為大承皇帝的景淩哲表示敬意,卻活生生讓那個萬人之上的男人如鯁在喉,竟是一語也不得再出口。
記憶裏那個吊著眼梢不肯屈服的孩子越來越模糊,景淩哲望著跪拜在地的雲逍,手指收緊。夕日花樹下,曾有一個漂亮的孩子漲紅了臉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過他:你願不願意和我走?那樣認真而執著的神態讓一向清醒自律的他都為之動搖,受了蠱惑一般給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記得的敷衍答案,卻被那人記了十年。當時他們都還小,少年不知愁滋味,還不知道重權在握生死予奪的感覺,所以情愫便純淨得無一絲雜念,隻可惜,韶華不為少年留,你我終是越走越遠。
景淩哲緩緩站了起來,麵色沉凝如雪。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一襲明黃的帝王慢慢地走下了台階,向著跪在殿下的雲逍走去,雖然步伐依舊堅毅果決,可眼神卻潰敗成一片荒蕪。
雲逍跪在地上,不動不語,微微垂下的眼睫洇出的淡漠光影讓人心驚,景淩哲走至他麵前,張了張口,卻遲遲喚不出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
“起來.……”
雲逍聽得他聲音低啞,語氣有異,不由得一愣,以為他責怪自己之前傲慢無禮,不由得心裏悵然——這麽多年的糾纏不休,我倦了,累了,連最後一點奢望都已經蕩然無存。我跪你並不是因為怕你,而是求個再無關聯,兩不相欠,從此你還是英明神武的承靖帝,我還守我的大漠孤煙,紙醉金迷,君為君,臣為臣,再無幹戈。
見雲逍依舊跪著不起,景淩哲一雙狹長的墨色眸子染上一抹悲色,再次開口,“阿白,起來可好?”
這話裏竟是帶了懇切,雲逍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景淩哲那雙如夜空般的狹長雙眸,像極了蕭客行,卻少了幾分陰鬱絕決,即便知道這男人眼中隻有天下,容不得半分私情,卻依舊被對方眼中滿滿的疼惜震撼到。
君心難測,十年相思也比不得他手中一碗江山,他雲逍以前看不穿,深陷迷亂不可自拔,可等到真正冷心了,準備帶著自己的一廂情願徹底滾蛋,他這一句“起來可好”又像是挽留,溫柔得讓他一顆心都在發顫。
淩哲啊淩哲,我雲逍聰明一世,卻終是參悟不透你的心,散就散罷,還做這些徒勞的事情做什麽呢?
“謝陛下恩典。”雲逍拍了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塵土,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桃花似的眼睛不去看景淩哲,轉身向殿側那位剛才據理力爭的尚書一拱手,道:“在下兒時曾為陛下伴讀,雖比不上手足兄弟,卻也當得起一句感情深厚,十年未見陛下,忽地想起兒時經曆,頗有感慨,不由得出了神,一時失儀,讓諸位笑話了。”
這段話說得很是理直氣壯,先是把他前任太子伴讀的身份搬了出來鎮場麵,緊接著指出他不是故意不跪拜,隻是和皇帝兄弟感情太好,感慨得把下跪都忘了,理由雖然看似荒唐,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挑刺兒:高季白敦煌城主這個身份本來就夠高的了,還做過太子伴讀,和皇帝關係可比朝裏的文武百官近多了,這樣一個人物誰惹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