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論局勢兄弟夜談訪小院誤會難消(上)
十三提著筆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出神,一旁的碧竹滿臉欲言又止,幾經糾結終於喊了出來:「小姐,你筆上的墨要掉下來啦!」
一嗓子挽救回一張紙,順便喊回十三的注意力。
「真是的,小姐最近怎麼總走神。」碧竹嘟囔道,「跟你說話也不理奴婢。」
「有么?」十三裝傻,下筆刷刷寫了四個字——難得糊塗,吹吹乾塞進碧竹的懷裡。
碧竹不識字,好奇道:「小姐,這是什麼?」
「是我最近感悟。」十三隨口道。
難得糊塗,糊塗難得,有些事情就不要再去回頭細細計較了。心動又如何?自己已經註定要入贅承恩侯府當蕭炎的妻子,趁早掐斷這種心思對誰都好,就同蕭炎好好相處下去,也未曾是件壞事。
不一會,玉姑姑出現在門外,輕敲了下門。
「庄小姐,剛剛傳來消息,公子檢完兵馬,回城的路上會過來一趟。」玉姑姑說到。
「蕭炎,不,你是說蕭侯爺要過來?」這個消息倒真是出乎十三的意料,她本來以為直到婚禮她都看不到蕭炎長得是圓是扁了。
蕭炎,那個號稱美艷絕倫脾氣也糟糕透頂的未來——夫君么?她一時間很難將這個等號畫起來。
見玉姑姑原地站著,十三不明所以,用眼神示意她,下文呢?
沒料想,玉姑姑殷勤道:「小姐不打扮打扮么?」你難道不想迷倒我家公子?
說著就招呼鈴蘭和碧竹,「快帶小姐進去拾掇拾掇。」
玉姑姑不愧是宮裡出來的人,審美眼光往後放兩千年也是拔尖的那種,碧色羅裙,藕白外衫,將十三身上最吸引人的溫厚的書生氣息烘托得恰到好處。
十三自己往鏡前一站,發覺自己也能勉強稱個清俊的美女子。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十三對此甚為滿意。
聽說蕭炎長得極美,自己若是原先那樣平淡無奇,豈不是從氣勢上就未戰而敗?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和這位蕭小侯爺過一輩子,怎麼也不能在第一面就被壓倒了,做人妻子的,總要拿出點架子才行。
十三頭顱微昂,將裙子抖落整齊,理好邊角的形狀,挺直脊背往椅上一坐,端了杯茶邊喝邊等,還順帶盤算著見了蕭炎要如何如何說,若是蕭炎撒潑要如何既不失威嚴又瀟洒地制住他,凡此種種不一而論,瞬間思緒萬千,直叫她想得鬥志昂揚。
可是,她喝凈了一壺茶,又重新沏了一泡,蕭炎仍舊沒有出現。
十三被冷硬的木頭椅子折磨得脊背生疼僵硬,從端坐變成了側坐,又從側坐變成了靠著坐,仍沒等到蕭炎的倩影。
至此,她心底暗嘆,蕭炎的馭妻之術無招勝有招,似乎高過自己的馭夫之術不少。
其實委實是十三高看了蕭炎,他根本就還沒有動過管教十三的念頭,確實是從城外大營回來的路上被耽擱了。
蕭炎勒馬,陰沉著臉看擋在前面的女子,口氣不善:「萬安郡王有何見教。」
女子表情沉醉,深情款款道:「好久未見了,阿炎一如從前。」
「我記得我和萬安郡王似乎並不熟悉。」蕭炎道,「萬安郡王莫不是記錯了,別擋著我的路。」
「你要成親的事情是真的么?」萬安郡王盯著蕭炎,語氣有些痛苦,「為什麼,寧願隨便找個人也不願意接受我?」
「干卿何事?」蕭炎叱問。
「你何苦這樣糟踐自己,那個女子根本配不上你……」萬安郡王有些激動,唾沫橫飛。
蕭炎不耐煩和她糾纏,直接調轉馬頭揚鞭一抽就走了,甚至沒有管旁邊一副準備看好戲的蔣牧白,頭也不回就跑遠了,把萬安郡王的聲音丟在空氣中。
蔣牧白見狀朝萬安郡王一拱手,向蕭炎追了過去。
為了了解軍營的狀況,他今天和蕭炎一起出了城,沒想到順便看了場苦情小姐無情郎的戲碼。
「你跟著我幹嘛?」蕭炎騎馬在前,拐進一條民巷,頭也不回地問。
蔣牧白道:「正好今日無事,去看看我那未來弟婦是何方神聖,不然走在街上都不認識得罪了怎麼好?」
「隨便。」蕭炎懶得理他。
到了小院門口,二人停馬,自有侍從過來接應,蕭炎和蔣牧白一前一後進了小院。
玉姑姑在院門口看見二人,喜不自勝,步履匆匆迎上來,「公子。」
「人呢?」
「就在後面屋裡坐著呢,等半天了。」玉姑姑努努嘴示意道。
一行人正準備進去,忽然一個小廝面帶苦色趕了進來,在蕭炎身側低聲道:「公子,萬安郡王找過來了,就在門口,我們弄不走啊,非要見你。」
「混賬,屬狗的么。」蕭炎一聽黑了臉,捏緊鞭子轉身大步向外走去,「我親自解決。」繼續讓她囂張下去,他蕭炎兩個字倒著寫!
一邊玉姑姑見狀,也埋怨道:「這萬安郡王未免欺人太甚,二公子又看不上她,反倒連累了二公子的名聲。」
「玉姑姑消消氣,我們在這等等阿炎就是。」蔣牧白無所謂道。
萬安郡王是個沒腦子的,除了出身一無是處,慣會出風頭,有這樣的人遮一遮阿炎的鋒芒也好,流言蜚語總好過十萬大軍惹人忌憚。
「我的地盤你也敢跟來。」蕭炎再不顧忌,沖萬安郡王冷笑,「你生來耳鼻口眼,除了跟著男人,還能做什麼?我要是慶王爺,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會料理門戶,留你個廢物敗壞門庭簡直惹人恥笑。畜牲不通人語,但好歹還知道捕獵覓食,你身無寸功,衣食住行全憑母親供養,還沾沾自喜到我面前惺惺作態,看來比畜牲還不如些!」
「你——」萬安郡王面色大變,周圍侍衛們都看著,蕭炎如此做派分明是故意羞辱她。
她胸膛一股一股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句話來,好半天才上前一步狠狠盯著蕭炎,壓低了聲音語氣陰沉道,「你今天神志不清,我不同你計較,不過是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才來提醒你,那女人的父親可是出身青樓,這樣的女人你也願意要,真是自甘下賤——」
話未說完,她猛然一聲慘叫,蕭炎的鞭子直接從她身上抽過,快得看不清影子,鮮紅的血跡很快滲了出來。
原本被支使到兩邊的侍衛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圍攏上前擋住萬安郡王,「大膽!」
蕭炎嗤笑一聲,懶得看那些烏合之眾,昂然挺立直接沖萬安郡王不客氣道:「這一鞭子你給我記住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挑的女人還輪不到你來品頭論足,再被我知道你多說一個字,休怪我劍下無情。」
他稍微停頓,環視了一圈四周,厲聲道:「你可以試試我敢不敢!」凜氣逼人,竟生生迫得一圈侍衛大氣不敢出。
等萬安郡王一行人逃遠之後,蕭炎神色不明,喚了一聲,「傳風!回府。」
另一廂,十三喝了太多茶水,腹中實在耐受不住,決定先出去解決了再說。穿過小路,從花草中穿過,她突然隱隱聽得另一邊玉姑姑的聲音,「公子。」
她心思一動,莫不是蕭炎來了?
思及此不由上前兩步,從草木的稀疏光影中,她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和玉姑姑面對面站在門口,玉姑姑向他行禮,竟是要走的樣子,莫非他又改主意了不進來了?
十三努力將視線聚集在那個男人身上,希望看得更清楚些,似有所感般,那男子轉過頭來,十三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公子,怎麼了?」玉姑姑關切地發現蔣牧白有些出神。
「無事。」樹影下似乎有人,大概是那位女子吧,只這回阿炎走了卻不好擅自進去了。
蔣牧白朝玉姑姑道別:「我先走了。」
「公子慢走!」玉姑姑熱情洋溢喊道。
玉姑姑喚他公子,之前那人果真是蕭炎么?十三心神不寧地回了房,正遇上一臉笑意趕過來的玉姑姑。
「剛剛蕭侯爺來過了?」十三問。
玉姑姑面色尷尬,「庄小姐莫見怪,公子突然有急事就走了,臨走還讓我好好伺候小姐。」
「他——」十三心裡五味陳雜,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但一個隱秘的角落在歡欣鼓舞,如擂鼓般拍打著歡快細碎的拍子。
這種歡欣中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生怕哪裡出了差錯只是空夢一場。
想起那個名字,十三忐忑問到:「他的父親,就是榮郡王是姓李么?」
玉姑姑一臉莫名,但還是耐心答道:「是的,榮郡王的父親是今上胞弟,正是嫁入了李家。」
蕭炎脾氣不溫柔,剛剛回京,父親姓李……之前的一切似乎都有跡可循,十三一個人窩在圈椅中抱著軟枕想得出神,原來他就是蕭炎么,可怎麼竟沒認出自己呢,不是有畫像么?不過畫像這種東西怎麼看也看不出形狀吧,十三安慰自己。
她想起幼年時經歷的那一面,蕭炎那張精緻神氣的小臉漸漸與今日門口那張俊顏重合,越回想越覺得這兩張臉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鼻子的輪廓很像,眼睛都是單眼皮,沒有表情生氣時也像……
蕭炎和蔣牧白二人本就是兄弟,和榮郡王一脈相承,自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如今十三先入為主,自然越琢磨越認定所謂李從善便是長大后的蕭炎。
其實他的脾氣也不算很壞,按大盛的標準是清冷了點不討人喜歡,但——
想起平城雨中相會的那一面,不知為何,十三面上泛紅,嘴角怎麼也壓不下去,興緻勃勃就決定去找玉姑姑。
「玉姑姑,能幫我說一聲么,我想見見蕭侯爺。」十三略不自然地請求道,把玉姑姑驚了一下,這位庄小姐連公子面都沒見著,怎麼突然開竅了?
幾日之後,從平城快馬加鞭的消息傳到了承恩侯府,因為有了方向,這一次調查很順利。
從雪娘落難被救到十三出生,而後到十三長大讀書,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全都詳盡記錄了下來,洋洋洒洒有好幾大張。
蕭炎眉頭緊鎖,一頁頁翻看過去。
「公子。」傳風低頭,羞愧道,「當時時間緊,沒往深里查,官府的文書上記載庄小姐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沒想到庄小姐的身世會——」他跪下來,「請公子責罰。」無論如何,出身娼門,這樣的女子是配不得承恩侯府的。
蕭炎沒有出聲,依舊沉默地看著,裡面的事迹寫得很仔細,仿若親歷,他能看到一個病弱的小小姑娘,漸漸長大,一個人掙扎著支撐著父親和奶娘艱難生存,她進過賭坊,寫過畫本,賣過字打過雜,但似乎無礙於她長成一棵寶樹,她溫文有禮,讀書上進,再向前一步就能改換門庭光宗耀祖,卻——
而且,原來在他之前,如九斤剛剛開始生病的時候,玉人館背後的某位夫人就曾想逼她入贅自家的傻兒子,如九斤誓死不從帶著女兒出走玉人館,生活徹底沒有依傍,這才有後面的一切。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這一次是她自己願意的。
蕭炎一向是看不上甚至鄙夷那些出賣自己肉身的男子的,但此刻他發現他竟厭惡不起來,甚至是有些隱隱的羨慕,有一個人能全心全意的為自己奉獻一切。
「把這些燒了吧。」蕭炎說,「另外把平城的痕迹料理乾淨一些,我不希望這樁事被人再翻出來,父王那裡把嘴巴閉緊了。」
「是。」傳風點頭應諾,突然想起另一事,試探道,「公子,玉姑姑傳來話說庄小姐提出來要見你一面,已經說了兩回了。」
「她要見我?」蕭炎的直覺就是拒絕,「以後再說吧。」
原本的計劃是要好好給她個下馬威,讓她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可是他如今卻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恰當。
從未曾想過,他們竟在很久以前就有過交集。他努力從遙遠的記憶中翻出那個跪在馬車中的女孩子,卻只能看見一個瘦弱的模糊身影,十數年,她到底成為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段時間她的事不要報了。」蕭炎略有些煩躁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