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5.曆城往事(6)
在杜府逗留的那段日子,留在我印象中的,除了主人的客氣和周到,還有那個叫做如鳶的女子對我們的排斥。
20多歲的女子,卻生了一雙混濁的眼睛,裏麵仿佛停泊了曆經萬水千山的滄桑,眉毛很淡,也不去描畫,就那樣在眼睛上方淡漠的挑著,頭發稀疏,麵色蠟黃,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平日裏除了對杜允之,對其他人仿佛帶著本能的反感。
我這些年見過許多人,許多有故事的人,有些人將一切深埋心中,悄悄為自己穿上鎧甲,表麵卻不動聲色。也有些人將心中的苦樂具化為更外在的東西,隻從眼睛,就能看出對世界露骨的敵意。而如鳶是後者。
那天清晨,秋風帶來蕭瑟的涼意,陽光卻是好的,微微抬頭,天空裏幾隻飛鳥黑色的影子便落入眼底。樞棉一大早起來就央求我教他使劍,他偶然發現我行囊中的“飲雪”,便對它表現出了極大的好奇。
“阿姐,你學過劍術嗎?教我可好?”少年將長長的劍抱在胸前,一雙眼睛甚是明亮。
“少年時代曾學過一些,可已經許久未曾練過……”我有些尷尬,飲雪劍是白梓軒贈我的東西,我雖留在身邊,卻不曾再次用過。又怕讓南雲知道,便有些猶豫。可挨不住樞棉的軟磨硬泡,隻好尋了個空地,一招一式地教他劍法。
俗話說,十日練拳,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術之難可見一斑,可樞棉根骨極好,一點就透,許多動作隻用示範一遍,他就可以掌握,比我初學之時還要好上一些。隻是我沒有教人的天賦,若是師父在,並能盡心調/教,不出幾年,他便可以成為獨當一麵的劍客吧。
我正浮想聯翩,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有些散漫的聲音。
“你的劍招好是好,但未免有些陰柔。”還沒反應過來,手裏的劍已被一陣風卷走,回過神來時,南雲已經站在不遠處的廊下,將飲雪劍拿在手中,玩味地打量著那通體光亮的劍身。
“你怎麽辦到的?!”樞棉在一旁吃了好大一驚,畢竟他人未近身,卻已將別人的劍拿到自己手中,正常人自然會覺得邪乎。我還未向樞棉解釋你的這個姐夫擅長奇門遁甲,就聽到南雲悠悠道:“真是一把好劍呢,雪時。”這話說得我抖了幾抖,忙堆著笑臉走上前去:“此劍是師父贈我的禮物,你若喜歡可以給你。”
“哦?那我不是橫刀奪愛嗎?”他也以笑臉回視我,我不由得定在原地,隱隱覺得心裏有個地方有些發毛——他每次笑貌似都沒有什麽好事。
可他話音剛落,便突然身子往前一躍,眼見便要穩穩當當落地,可足剛剛點地,便是一個回轉,劍也揮了出去,銀白色的劍身仿佛在他的手中發出輕吟。
沒有華麗的劍招,也沒有排山倒海的氣勢,隻是將我剛剛舞的劍招重新組合,卻是另一種感覺。禦雪劍本是為女子設計,沒有特別多的製敵技巧,觀賞性本就大一些,可被他舞出來,那一大片的柔和裏卻帶上一縷剛硬的力道。那日的他一襲白衣,衣袖帶起的風仿佛夾帶著清微的香,舞起劍來如流水行雲,姿態飄飄若仙。
“好厲害……”樞棉目光癡癡地看著他,以至於不自覺讚歎出聲,我回眸,看到一抹憧憬在他眼眸中塵埃落定,可不到片刻那抹感情又被一陣更為強烈的風卷起,我想,那大概是一股追逐更強大力量的狂熱與躁動吧,畢竟,這是個強者為尊的世界。我垂首,看到少年漸漸握緊雙手,骨節處微微泛白。
“你們在做什麽?”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那片仿若凝滯的光陰,是如鳶從回廊上往這邊看過來。
“閑來無事,練練拳腳而已。”南雲懶洋洋地將劍重新扔給我,頭也不回道,“我怎麽不記得你的師父姓白呢?”說完之後抬腳便往回走,經過樞棉身旁時不知道是故意還是什麽,一雙大手按下去,將少年的頭發揉得很亂,少年立刻反感地衝他喊:“喂,幹嘛啊!”對方卻無所謂地揚起手,兀自回房間去了。
“老爺的身體需要靜養,你們安靜一些。”我還在想南雲那句話的意思,就聽如鳶幹巴巴地說,“既然寄人籬下,就有點寄人籬下的樣子。”麵上的神色很是嫌棄。
樞棉走過來拉上我的手,低聲說:“我討厭她。”我理解他的心情,隻好無奈笑笑,對他說,“我們是客人,便忍耐了吧。”說著將劍塞回樞棉手中,不經意看到劍柄上刻著的那個“白”字,心裏抽了一口涼氣。
這是第幾次有欲哭無淚的感覺呢。
如鳶手中端著湯藥,站在不遠的回廊處,用鼻子打量了我們幾眼,輕微地哼一聲,便抬起腳往前走了,我看出那是去杜允之房間的方向。
我從欲哭無淚的情緒中回過神,想起一件事,便慌忙喊住她:“如鳶姑娘……”說著向她跑過去,跑到一半回過頭對樞棉說,“你在這裏好好練劍,也可以去找南雲,我去去就來。”
少年靜靜點了一下頭,目送著我朝如鳶跑過去。
如鳶斜著眼問我:“怎麽,有事嗎?”
我道:“杜叔叔可醒了,我能否去看看他?”
這杜家府上,除了一進府的那片梨梟林,這片回廊的盡頭也獨自長了一顆梨梟樹,這棵樹離群索居,乍看下去不免有些孤零零,可枝頭卻堆著許多淡黃色的花簇,也不失熱鬧。梨梟香氣很好,不光是花的香氣四溢,就連樹皮都有淡淡的味道,在草籮時常以它做香囊,此時那抹香氣便浮動在空氣裏,正是“一樹梨梟醉人心”。
女子的聲音穿透梨梟花的香氣清晰起來:“隨我來吧。”
我抬腳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我突然想起師父曾說過的一句話,他當時問我:“雪時,你覺得為什麽許多花都有刺呢?”可不等我回答又自問自答:“大概,那不過是為了使自己看上去厲害一些吧。”
女子的背影有些輕微的佝僂,幹枯發黃的頭發在頭頂左側隨意挽個髻,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便是頭上那根有些發舊的簪子,衣服也是洗得發舊,我心想,為什麽這個姑娘在本該最愛美的年紀,卻一副清淡的模樣呢,存在感稀薄的好似下個瞬間消失不見都不會有人察覺。
“如鳶姑娘,你來杜府有多久了呢?”我跟在她身後,有些好奇。
她沒有回避我的問題:“有20年了吧。”隔了片刻,又補充,“5歲那年進的杜府,那時這裏還沒有開那麽多的花。”
過了很久遠的時間,我是說,當我必須靠回憶往事來打發餘下的時光的時候,我忽然間這樣想,那個姑娘是多麽真實的存在著,存在在某個具體而模糊的時間裏,我又是多麽清晰地記得她,記得她所做的一切。
是她告訴我,有些人活著是為了愛,還有些人為了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