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6.曆城往事(7)
“老爺。”到了房間門口,如鳶示意我稍等,我停在一邊,看到她貼著門低垂下頭,向裏麵的人請示。
“如鳶嗎……”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帶著虛弱的氣息,“又到吃藥的時間了嗎?”
“是……老爺,雪時姑娘也來了。”如鳶答。
“……快進來吧。”裏麵的人這般道。
如鳶從藥碗下麵抽出一隻手去推門,我便跟在她後麵進去,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藥香。
一進門就看到杜允之正從床上撐起身子,試圖坐起來,如鳶快步走上前去,將藥碗放在一旁桌上,伸手去扶著他完成動作,並在他腰後置了個軟墊,好讓他靠的舒服一些。杜允之用眼神表達謝意,她卻一直垂著頭,不去看他的眼睛,他也不說話,隻是眼睛裏,仿佛有黑色的潮水不斷退去。
整個場麵靜默的像一副畫。
“原想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沒有想到還是讓你們見笑了。”杜允之在如鳶的幫助下坐好之後,朝我抱歉地笑笑,隨後示意我坐,我便在床前的凳子上安頓下身子。
“叔父何出此言。”我忙答。
“叔父的身體怎麽樣了,有沒有覺得好一些?”
聽到我問這些的杜允之表情溫和地望著我,答:“身體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壞下去呢。”
停了片刻,又說:“因著這副身體,萬事總是不能隨心所欲,像是被困在四方的牢籠裏,生活中的樂趣也少了許多。”說完之後笑笑,接過如鳶遞過去的湯藥,喝了一口,從藥香中抬起頭道,“夫人病的時候我總笑她是藥罐子,如今自己也是這副德性了,倒覺得有些安心。”有些自嘲的口氣。
“……安心?”我不大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不由得反問出來。
“是啊……”他將藥碗放回原處,“病著的時候突然多出來許多時間,這是以往不能奢望的,有了時間便可以慢慢地思考,關於人生,關於死亡,關於那些過往的一切。但是想的最多的卻是,在我死以後,是不是也可以去夫人在的地方呢……”
一番話情深意切,他的目光仿佛纏繞著白色的霧氣。可是我覺得那番話並不是說給我聽的,我隻是個小輩,充其量不過是他生命裏的一個過客,他又怎會將這樣一席話,專門說給我聽呢。
可聽完之後,我卻這樣想,他一定很愛自己的夫人吧。
想到這裏,我便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想,如果當初她等到了那個承諾要帶她走的男人,那麽現在的一切,是不是都會變得不一樣。
那一念轉瞬即逝。
一直沉默的如鳶卻突然開口:“老爺又說笑了。”說這話時睫毛微微顫抖,藏在衣袖下的手握緊了又放開,卻試圖躲過外人的探視。
“老爺會長命百歲。”她最後說,說這話時眼神清亮。我想,那是她唯一的光。
如鳶出去之後,房間裏便隻剩我和杜允之兩個。
我斟酌了片刻還是開口問他:“為何故意說那番話給如鳶姑娘聽呢?”
他卻偏過頭去,目光呆滯地望著某個不確定的點,麵上也露出與剛才不同的疲累樣子,我想他大概隻是不想在如鳶麵前表現的太虛弱吧。
畢竟,她還抱著希望。細微,卻又強大的希望。
“雪時,你是慕容家的人,應該可以看出我身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吧。”他問。
我也收起剛剛的客氣,輕輕回答他:“最多不過半月。”
針對人的身體狀況,醫者可以從脈象來判斷,而言能者卻可以從微弱的氣息來把握,將死之人所散發的氣息是不同的。我一進房間,便聞到一股細微的、肉體行將腐朽的味道。就像是一些動物在自己行將衰亡之際會有感應一樣,人這種生物,有時候敏感的可怕。
“同我想像中差不多。”他微仰著頭,麵容憔悴,隨後口中喃喃道,“這就是極限了嗎……”
“你本可以好好的活下去……”我聽到自己用極淡漠的語調對他說,沒有情緒,沒有憐憫,“並不是所有的凝魂術都會成功。”隻是對他說出一個事實。
聽到我的話之後,他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滯,不一會兒,一抹釋然的神色開始爬上那張蒼白的臉。他轉過頭來望著我,試圖從我的眼睛裏找到什麽,可他究竟在找什麽,我不知道。
“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回來。”他將我的話補充齊全,樣子有些頹然。
“你既然知道,又為何緊抓著她不放?”我問他。
他突然抓緊了身下的床單,呼吸有些急促,臉上是憤怒還是悲傷,我不知道,隻聽他說:“我隻是沒有想到,她,阿諾她,竟然這樣恨我……”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我忙伸出手去拍他的背,為他順氣,希望能讓他好受一些,他的手抓緊我,力道很大,手指仿佛要嵌入我的肉裏。
他扶著我的手臂撐住身子,問我:“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什麽時候發現的?也許是在看到滿園梨梟花開盛的那一刻,也許是踏入棠園看到庭院深深草木旺的那一時。
不在季節的花,和對已亡人毫不虔誠的祭奠。
這個世界不存在這樣沒有道理的事。
我這樣告訴他:“我也曾不顧師門戒律而動用了令書之力,好強行挽留一個本該離世的人,最後付出的代價是傷己七分……那之後我便知道了,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等價交換’之外的法則的,就像是花木的一歲一枯,就像是凡人的生老病死,沒有死哪裏來的生?沒有衰頹又哪裏來的繁盛?既然脫離這樣的法則的東西並不存在,那麽死去的人,便永遠不可能真正重回世間。”
我不是個愛講道理的人,那一天,卻說了很多話,直到時間像是停頓了的沙漏。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杜允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發出含混的笑聲,那笑聲裏卻滿滿都是悲哀的味道。
我扶著他的雙肩,目光堅定道:“我不知道是誰教給你凝魂的術法的,但我知道,那個人一定別有所圖,你不能因自己的私心去利用不相關的人,你也沒有這個權利。”
他整個人都軟在那裏,不知道我的話對他來說到底能聽進去幾分。
看他沒有反應,我不由得提高聲音,接著道:“如果我沒猜錯,那日官兵要找的人便是如鳶吧?雖然圖上女子的樣貌與如鳶相去千裏,但是你別忘了,慕容家的人都是言靈師,易容的術法還是會幾分的……”
他卻握住我的手腕,打斷我的話,隨後蒼涼的笑意在臉上蔓延:“不愧是元靖兄的女兒,這麽短的時間已什麽都看透……不過,我本就不打算繼續瞞你。”
“這是什麽意……”
“我本就命不久矣,又怎會再拖累如鳶?隻是以前,卻是苦了她……”
他重新靠回去,將我的手放開,我看到他目光散了又聚攏,仿佛陷在很久遠的記憶中……
“繞了一大圈,事情卻還要先從她說起。我記得,她入府的那一年還不到17歲,眉眼間雖帶一絲淡漠和疏離,卻也是花一般的少女……”
這個花一般的少女,便是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