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窗前男子轉過身,露出背後的人來,此人瞧著弱冠之齡,身量稍顯單薄,眉眼與屋中其餘幾位相比,更秀氣些,典型的晉人相貌。
若細看,他眉眼尚算俊朗,隻是右半邊臉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神色陰沉,透著股戾氣。
陸之淳。
他死死盯著遠處的人,重重一點頭,艱澀道:“能。”
他說話含糊不清,嗓音粗糙喑啞,須得細細聽才能辯清。且說話十分費力的模樣。
說完便立刻閉了嘴,眼中恨意更甚。
那幾個北梁人瞧著他的樣子,眼睛露出幾分興趣,為首的男人問道:“你們既同出一門,因何結下仇怨?”
陸之淳垂眸不語,半晌才道:“你我都想讓她死,知道這個,便夠了。”
這一句話說完,他脖頸處已然隱隱泛起青筋。
那時在鬆山上,陸在望沒要他性命,隻扔他出去自生自滅,趙珩便直接叫人將陸之淳送到陸在望墜崖的地方,原樣扔了下去。
陸之淳人蠢,那是頭到腳的蠢,他被李成拖走之後,還不知天高地厚,滿嘴嚷嚷成王和陸在望斷袖,聽得李成眉心直跳。
這事兒本來就糟李成的心,又聽陸之淳胡言亂語,更覺厭惡,幹脆親自上手給灌了啞藥,讓他徹底閉嘴。
陸之淳墜崖之時,被亂石割傷了臉,可他倒也命大沒死,在山中苟延殘喘,從前金貴的侯府公子,淪落到和野狗搶食,山中濕冷,陸之淳蓬頭垢麵,幾天便和叫花子一般。
他咬牙從山裏爬了出去,後被樵夫所救。好在身上原本帶著些銀子,他盡數給了樵夫,在其家中將養數月,才僥幸活了下來。
可嗓子也徹底廢了,腿腳也不靈便,落下一身的病。
人也變得比從前更陰贄偏激。
他回京後,局勢已然天翻地覆,戰亂四起,他又聽得坊間傳言,陸小侯爺如今頗受陛下賞識,心中更是憤恨不已。
因陸在望,這些北梁人如今被逼的在京中四處藏身,還損折不少人。北梁人想殺陸在望,陸之淳更想,便有意借北梁人之手,解決掉陸在望。
隻要能殺陸在望,他便什麽都顧不得了。
陸在望身邊跟了無數暗衛,北梁人壓根無從下手,可陸之淳本就是陸家人,知曉她身邊人身邊事,行事自然方便許多。
羅姨娘已被送到郊外莊子上,可陸府還有從前伺候母子二人的奴仆。
陸之淳便借這些人,盯著侯府的動向。
他是動不了陸在望,可他就不信,陸元嘉若是出事,陸在望會坐視不管。
近來局勢不穩,元嘉自年節時險些出事之後,陸在望便不許她輕易出門,再加上沈氏有同慶國公府結親的意思,便緊著教元嘉掌家事宜,每日清早開始,便將她帶在身邊。
元嘉在府中悶了數月,陸在望又整日找不見人,正是百無聊賴。
這日正被沈氏身邊的管事婆子盯著,看侯府往年田莊的賬本,她歪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翻著賬本,眼睛卻盯著香爐愣神,便聽外麵人道:“世子。”
元嘉趕忙扔了賬本,爬起來推開菱花窗,見陸在望拎著個錦盒進院。
元嘉趴在窗子上,毫無大家閨秀的文雅,陰陽怪氣衝陸在望道:“喲,哪陣兒風把世子爺吹來了?傍溪閣蓬門蓽戶,哪兒禁得住世子爺大駕?”
陸在望也不惱,兀自進了門,屏退一眾丫鬟婆子,將錦盒擱在梨木小桌上,元嘉關上窗,繼續歪在榻上,不理她。
陸在望湊到她跟前,“不理我啦?”
元嘉哼了一聲,“咱們兩個,我才是姐姐。如今你倒管起我來了?不許我出門,你還跟娘告狀!”她把賬本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陸在望笑嘻嘻的,手摸上錦盒:“那我還要告訴你這東西哪兒來的嗎?”
元嘉掃了一眼,陸在望趕忙打開盒子,兩手捧著送到元嘉跟前,“三小姐別惱我了,快看看小的給您帶什麽好東西回來了。”
裏邊是個陶土人偶,小姑娘圓臉圓眼睛圓腦袋,穿著粉白的襖裙,瞧著傻乎乎的。
這種小玩意元嘉有好多,並不十分稀罕,略看看便撇開眼去。陸在望又道:“謝都尉寶貝的跟什麽似的,你都不細看看?”
元嘉眉心一動,轉而又道:“他的我更不要了。”
雖這般說,可眼神還是不住往錦盒裏溜。
陸在望道:“你覺著謝存如何?”
元嘉蹙眉道:“我就見過他一回。”
那夜她和護衛走散,被賊子往暗巷裏拖,嚇的六神無主,隻知道哭,謝存來後,輕而易舉的製住賊人。又見她坐地上哭,便彎腰問她家在哪裏,要派人送她回去。
元嘉受了驚嚇,哭的投入,就沒理他。謝存便一直候著,等她哭完,才又問了一遍。
元嘉隻記得這人身量高挺,一身玄甲,氣度威嚴,說話卻十分溫和。
“我也覺著。”陸在望煞有其事的點頭,故意道:“你倆就見過一回,他就打你主意,輕浮的很。”
“是嗎?”元嘉猶豫起來,她對謝存了解不多,又向來沒什麽主意,便道:“你若覺得不行,那我聽你的。”
陸在望原是想試探一番,沒成想元嘉信以為真,無意中坑了謝存一把,正準備說些話給他挽尊,元嘉忽又道:“他別是瞧上你了吧?”
陸在望一怔,失笑道:“你這是什麽話?”
元嘉擺弄著白瓷花瓶,“你們這些時日不是一直在一塊嗎?”
“那我……”陸在望噎住,琢磨許久也理不通元嘉的思維,無奈道:“我是個男人啊。”
“可……”元嘉上下瞧她一眼,意有所指的一挑眉。陸在望頗為無奈:“你這腦子裏整日在想些什麽?”
元嘉默不作聲,她倆雖是一母雙生,可因為陸在望身份隱秘,沈氏和陸老夫人不得不將大半精力都放在陸在望身上,又是世子,自然被滿府當作眼珠子似的養著。上頭兩位姐姐年紀略大些,不會覺出不同,可元嘉是和陸在望雙生,自小一起長大,難免覺得自個沒有陸在望受看重。
她倒也沒有憤憤不平,隻是有時心裏難免失落。
陸在望從小主意大,且越大越無法無天,帶著她下湖摸魚,上樹捉鳥,甚至翻牆出府,但每回都是挨打的都是陸在望,小元嘉又覺得弟弟可憐,每常擋在陸進明麵前不許他打。陸在望也是,在外邊有好吃好喝好玩的,總會記得給她帶一份。
一路長到如今,她對陸在望還是依賴更多,就願意黏著陸在望,聽陸在望的話。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陸在望的影子。
元嘉倒也沒覺著哪裏不好,可若將她和陸在望放一起,她總會覺得,別人都是更喜歡陸在望的。
陸在望見她不出聲,也鬧不清她在想什麽,便歎道:“算了,謝存就在外頭呢,你倒是問問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元嘉一愣:“他來做什麽?在哪?在我院子外頭?”
陸在望道:“在前院,我叫他來府上用飯。”
其實是謝存自己腆著臉想來,在侯府門前磨磨唧唧的不肯走,陸在望不得不放他進來。
沈氏倒是十分歡迎,吩咐人在正堂擺上酒飯,謝存等了許久不見人來,索性借口去找陸在望,在半道上等著。他還特意找在樹下站著,試圖讓自己瞧上去玉樹臨風。
謝都尉扛著寒風硬生生站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前麵陸在望拽著三小姐來了,兩個人眉眼生的極為相似,但氣度截然不同。
三小姐嬌憨可愛,令人一見忘俗。雖然出身高貴,卻無半分驕矜。
“陸兄。”謝存朝陸在望一拱手,又轉向元嘉,含笑道:“三小姐好。”
元嘉福身道:“謝都尉。”
三人一道往正廳方向去,謝存屢次想和元嘉說話,結果陸在望故意擋他倆中間攔話,還幾次三番往謝存身邊湊,謝存一頭霧水,這未來舅兄原本都答應替他說好話了,眼下不知發了什麽瘋,謝存使眼色她也仿若未見。
陸在望又一次往他身邊貼的時候,謝存忍無可忍,不動聲色的伸腳絆了陸在望一下。
陸在望猝不及防的往前一個趔趄,險些臉朝下撲在地上,踉蹌幾步才站穩。
她和元嘉都震驚的看向謝存,謝存則趁機站到元嘉身邊,老神在在的看著陸在望:“陸兄走路怎麽也不穩當點?”
“三小姐這邊走吧,省的陸兄腳下不穩,再把三小姐給絆了。”
元嘉抿著嘴笑,順從的跟著謝存走,留陸在望一個人在原地,都給氣樂了。
許久,她見謝存和元嘉走遠,這才拍拍袖子打算跟上,卻見身後假山後麵閃過一片衣角,她略一蹙眉,徑直走過去,那假山靠著一處遊廊,陸在望過去時,正見一侍女急匆匆的穿廊而過。
侯府各處侍從數不勝數,陸在望自然不會全都認識,當下隻淡淡道:“站住。”
那侍女倏然停住,轉身過來,低頭福身道:“世子。”
“你是誰院子裏的,在這做什麽?”
侍女輕聲道:“我叫連思,是在明煙閣看屋子的……”她邊說,邊抬眼瞧陸在望神色。陸在望淡淡道:“瞧你有些眼熟。”
連思便唬的提裙跪下,“世子饒命。”
陸在望淡淡道:“饒命?你做了什麽?”
連思惶恐道:“我原是三爺院裏的。府上都知道,三爺曾對世子不利。如今三爺去後,院裏原先伺候或被賣出府,或打發去做粗活,我原先就是打理花草的,眼下在明煙閣看屋子,平常不大出來走動。”
“那你今日出來做什麽?”
明煙閣是陸在望二姐出嫁前的院子,如今無人住了,隻有幾個丫鬟婆子留在裏頭看院子。連思是後來去的,雖原先在陸之淳那兒也不是有頭有臉的,但也總比在明煙閣坐冷板凳強上許多,她覷著陸在望神色:“明煙閣久日無人,我想著若能出來另謀個差事,可並無門路,今日偶然遇見世子,一時鬼迷心竅,生了不該有的心思……請世子恕罪。”
陸在望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可見她言語懇切,頗有懼色,說的話倒也合情合理,便沒有多加為難。連思千恩萬謝的往明煙閣的方向去。
陸在望往正堂方向去,進門前想了想,找了管事的來詢問陸之淳院中下人的去向,管事隻道近身伺候的都被沈氏打發出府了,隻些平日還算盡心的粗使丫鬟婆子小廝還在,也多被打發去了別處。
至於連思,管事得令後去明煙閣問過,回來隻道連思所言無虛,近日的確在院裏說過想另謀差事的話,且平日人還算老實謹慎。陸在望點點頭,讓管事多注意連思動向,便沒再繼續問了。
明煙閣外。
連思匆匆忙忙的回來,正要進去,卻被人叫住,她偏頭一看,隻見花樹後站著個小廝朝她招手,連思四處看了看,快步過去,兩人到了僻靜無人之處,小廝才道:“如何?”
連思咬牙道:“世子險些就疑心我了!你且去告訴三爺,這事我不能做了!”
小廝安撫道:“何至於怕成這樣?三爺隻叫我們看著三小姐的動向,又不是謀財害命的事情。”
連思搖頭:“我是在明煙閣看屋子,總四處走動也不像話,今日世子問話,我險些圓不上來,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又道:“我瞧著,三小姐即將議親,無事不會出府,三爺到底有何事?既已回京,為何不回侯府呢?”
小廝道:“侯府如今哪還有三爺的位置。”
連思道:“可二老爺和老侯爺仍在,總不會對親生血脈置之不理。”
小廝道:“這不必我們管。”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瓶來,“你想辦法,將這東西放到傍溪閣的吃食裏。”
連思嚇了一跳,忙推拒道:“這我可不敢做!”
小廝看著連思,目露冷冽,“咱們都已收了三爺銀子,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如今說不做,可是晚了。三爺說了,若你不肯,便自己吃了。否則事情捅出去,夫人和世子難道會聽你辯解?”他又放緩語氣勸道:“做好,拿著銀子出府,後半生也不愁吃穿了。”
“放心。”他又道,“這不是什麽要命的東西。”
連思心中為難,小廝將那東西扔進她手裏,便自顧自的走了。連思惴惴不安的回了明煙閣,明煙閣的管事婆子見她回來,陰陽怪氣道:“喲,這是上哪裏招搖去了?”
連思本不想理她,可婆子攔住她去路,冷笑道:“你可知道,方才世子打發人來問些什麽?”
連思神色一愣。
“哼。”婆子冷笑道:“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你的歪心思!我且告訴你,在別處我管不著,可在明煙閣你便給我安分些,我可丟不起這人。世子何等尊貴,你卻是哪裏來的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青山院也是你能高攀的地方?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蹄子,說出去真真叫人笑掉大牙!”
連思咬著嘴唇,眼中含淚,滿麵羞窘,可又不得不受著婆子辱罵。原本她就是陸之淳院子裏的,滿府都知道世子險些為陸之淳所害,連帶著瞧不上陸之淳院裏的人,自然誰都能踩她一腳。
連思平日便受了諸多欺壓,沒成想她在世子跟前的托詞轉眼就傳的人盡皆知,此刻被人指著鼻子罵,算是徹底沒了體麵。
那婆子見她委委屈屈的模樣,更是瞧不上這狐媚德行,罵的愈發難聽。
連思隻得受著,握著袖中的白瓷瓶,手上漸漸發起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