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雲霧纏繞,遮去了星月,連天也黯淡。
清嘉的傷口不再流血,隻有血漬凝在衣裳上,好似層層蕩開的水蓮花。
她闔著雙目,乖巧地躺在他懷中,似個冰雪鑿成的娃娃,失了血色,沒了魂魄。
宋星然伸手,試探地去碰她麵頰,觸感仍是柔軟的,卻沁涼一片,沒了溫度。
他輕聲去喚,可昔日濃翹靈動的睫毛卻紋絲不動,並不予他零星回應,任自己如何呼喚,清嘉都不願醒來。
周遭環境忽然變得嘈雜,耳畔是容城郡主與宋蔚然的哀泣之聲。
他心中湧起一陣悲涼:她真的離世了。
這想法才升起,心口便一股痹痛、窒息感湧上,他捂著胸口,竟生生嘔了一口血。
宋星然陡然一驚,睜開了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帳,於夜風中輕輕飄動。
還好,方才不過是夢而已。
十日前,他將虛弱不堪的清嘉帶回了國公府,萬幸那箭於心肺要處隻有毫厘之差,仍有轉圜之餘。
話雖如此,但清嘉始終昏迷,不曾蘇醒,這幾日更是斷斷續續地發起熱,連太醫也說凶險,隻能耐心將養。
但若遲遲不醒,也怕留不住她。
宋星然揉了揉隱約發痛的額頭。
黑沉的夜,殘燭已熄,顯得熟悉的臥房橫陳出一股死氣,他立馬想起了噩夢中失了活氣、在他懷中逐漸冷卻的清嘉。
午後曾去看過清嘉,但又被召了入宮,回府已是夜深,所以不曾來得及詢問近況。
病情多變化,隻怕橫生枝節。
如此一想,宋星然心底浮現出恐懼、煩躁、焦灼等情緒,交織在一處,坐臥難安。
他抵著額頭,他揚聲喚了一句宋諒。
宋諒匆匆趕來。
“祝姑娘,如何了?”
宋諒怔了一怔。
沒想到國公爺大半夜火急火燎地喚他,原來隻為了問祝姑娘病情。
清嘉情況其實凶險,今日還聽疾醫道,若長久以往,隻怕回天乏術,香消玉殞。
宋諒試探著,望了一眼宋星然。
他唇角抿成一條線,眉頭深深,麵色冷肅,顯然心情不佳,隻好斟酌道:“祝姑娘……尚在睡著……隻不過夜裏又發了高熱,好似後來用了藥,又好轉了。”
宋星然回身掃了宋諒一眼,目色清寒,口氣已是質問:“為何不告訴我?”
語畢,捏了捏眉心,披衣起身,匆匆往客房趕去。
——
清嘉仍昏迷著。
宋星然在床邊坐下,第一個動作,便是湊近去聽清嘉的呼吸。
虛弱清淺,還帶著溫熱的吐息。
宋星然才稍稍安心。
入夜前,她曾發過熱,額角有些濡濕的碎發。
宋星然輕柔地撥開,她一張蒼□□致的小臉在他掌心中顯得分外嬌小。
她瘦了許多,本就不豐盈,現下看起來更是可憐了。
宋星然心中愧疚更甚,他歎息一聲,牽著清嘉泛涼的小手,一夜竟不曾合眼。
後半夜,清嘉不曾有異,睡得安穩乖巧。
次日晨曦將起,他才離去,趙嚴心知有把柄於他手中,進來態勢越發瘋魔,針鋒相對,替他找了許多麻煩,皇帝又鎮日想著修道館建行宮,瑣事甚多,他歸家時又是星夜。
一入家門,便有人來報,說容城郡主在房內等他,說有事相商。
宋星然官服都未換下,徑直去了“暢雅院”,隻見容城郡主一臉愁容,也在為清嘉擔心:“總也不見好。”
宋星然嗯了一聲。
容城郡主苦口婆心的:
“你既瞧不上人家姑娘,強扭的瓜不甜,我便不勉強你了。”
“既不能做咱們家的媳婦,娘做個主,認清嘉為義女,你意下如何?”
義女?宋星然蹙眉想了想,清嘉似蔚然一般跟在他身後喚“哥哥”的模樣,頓生煩躁。
偏容城郡主還在念叨:“往後我定要替她尋一門妥妥當當的親事,找個關心體貼的夫君,送她一份豐厚的嫁妝,這樣好的姑娘呢……”
女兒家出嫁時,長兄會親自背著,送至花轎之上。
宋星然腦中驀然出現個畫麵,喜慶熱烈的日子,清嘉一身鳳冠霞帔,乖巧地趴在他後背,而自己,竟要親手將她送給旁的男人。
花轎旁那麵目模糊的男人,衝他拱手行禮:“多謝大舅哥。”
倒是想得美。
宋星然無端生出惱怒來,長睫覆下,一雙桃花眼已是冰霜交疊。
容城郡主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說話呀!”
宋星然:“……待她傷好了,往後再議。”
容城郡主挑眉,顯出不悅:“你莫不是覺得,清嘉他爹那官職拿不出手,瞧不上人家?清嘉遲遲不醒,衝一衝喜也是極好的,我不管,此事由我做主。”
宋星然滿身悶火,卻也不敢衝母親發,又覺得她的提議實在滑稽。
難道他娶不得清嘉麽?
“我……”宋星然一句話卡在喉嚨,宋諒著急緩慢衝了進來。
“大人!祝姑娘、她醒了!”
當下宋星然與容城郡主也顧不得什麽義不義女的,匆忙往清嘉所宿的“竹院”趕去。
——
清嘉睜開眼,呼吸還是滾燙的,大約還發著低熱,腦中凝滯得厲害,仍有鈍痛感陣陣襲來,手腳亦是虛乏。
她打量著周圍環境,是熟悉的裝飾,隻不過多了一陣清苦的藥氣,心知自己是被帶回了國公府。
胸前縛著厚厚的白綾,難忍的痛意也變得淺薄不少,她輕輕動了動手臂,刺痛感便又洶湧而出,她“嘶”地呼了一聲,很快便有麵生的侍女衝了進來,一茬接著一茬,都繞著她團團轉。
清嘉不免迷茫,何時自己也有這般待遇了?
清嘉又想起了昏睡前的一幕,她中了一箭,但宋星然誤會了。
大約是誤會了她以命相護,所以她的待遇與之前格外不同。
有疾醫在一旁候著,她一醒來,便又是號脈又是紮針。
宋星然與容城郡主趕到時,清嘉剛灌了一碗苦藥,懨懨地躺在床頭,捂著唇幹嘔。
宋星然一進門便看見她麵色發蒼,杏眸濛濛,嘔得眼角泛出眼淚,足下跨出大步,緊張道:“取飴糖來。”
侍女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宋星然已端著水杯,小心地喂入清嘉口中。
清嘉都迷糊了,宋星然幾時帶她這般好過?
莫說清嘉發懵,連容城郡主麵上表情都頗為複雜,當下更是醍醐灌頂,這個態度……難怪不願認幹親。
清嘉醒了,兒子也開竅了,頓覺心情鬆快,當下婉言寬慰了清嘉幾句,便十分識相地將地方留給宋星然。
清嘉心思也轉了起來。
醒來後,她隱約覺得宋星然待自己大有不同,仿佛是放在心上嗬護備至的寶物。
也不知老天爺是不是同她開玩笑,誤打誤撞自鬼門關中闖了一回,原來福氣在後頭。
但清嘉腦子還轉不利索,摸不準宋星然是想要報恩呢,還是這幾日裏,察覺出幾分對自己的情意。
清嘉決定試探一下。
她輕聲道:“公爺,清嘉有一事相求。”
他低著頭,眉目是清雋溫和的,抬手在她額頭上試了溫度,聽得清嘉客套疏遠的口氣,生出了鬱結又心疼的複雜情緒。
她行事從來帶著小心,大約是被磋磨慣了,仿佛從未快意過。
他皺著眉收回手:“你隻管說。”
“我想去衢州生活,瞞過我爹。”清嘉望著宋星然,緩緩說道:“我走後,還望公爺對我弟弟清許,照拂一二,他如今就在國子監讀書,您若得空,指點指點他的功課。”
宋星然露出沉思的神色。
清嘉默然打量他的反應。
說要離開,清嘉其實存著以退為進的心思。
以宋星然的權勢地位,他又是放肆瀟灑的性子,若真對她有情意,大約不會放她離開。
但若宋星然隻想著報恩,對她全然沒有男女之意,趁熱打鐵提出要求,借他的東風,暫時逃離京城這是非之地,也不虧。
但宋星然始終不曾回應,空氣陷入有些尷尬的沉默。
清嘉決定再添些柴火。
她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
宋星然吐出一聲歎息,蹙眉問:“可還有哪裏不舒服?我叫疾醫來。”
清嘉搖頭,動作虛弱,隻靜靜道:“與其困在京城,渾似個貨品一般被我爹賣掉,不若尋個清淨之地,平淡度日,我有手有腳,大約是餓不死的,不必寄生於人,反而清淨自如。”
清嘉笑得苦澀:“隻是如此,便無法照顧我弟弟與娘親。”
她雖笑,卻帶著哭腔:“往後,若他們真有難處,請公爺看在,清嘉一點小小的情分上,出手幫一幫他們……”
她音調越說越低,最後眼角竟淌出些淚來。
宋星然伸出手,動作輕緩地將那淚擦去。
她皮膚是清透軟滑的,似凝了一層上好的膏脂,指尖碰在她眼角,若有似無地摩挲了下。
宋星然始終不曾回話,心中冒出了類似委屈的情緒。
她要離開京城,倒是將自己同親人的將來想得幹淨,渾然不曾考慮過他。
照拂這個,關照那個,誰又來照顧他了?
仿佛清嘉從前對他那言之鑿鑿的愛意,渾然都是假的。
她這般費勁,怎麽不曉得求一求他,若他們成了親,萬事自有他出頭,祝滿那老匹夫與張家那刁婦人,哪裏還敢欺負她?
從前鎮日說要嫁給他,如今倒成了鋸嘴葫蘆一般,再不提起此事了。
宋星然哼了聲,音調沉鬱,他好看的桃花眼亦耷拉下來,眸光幽暗。
他湊在清嘉麵前,緩聲道:“若我不願意呢?”
作者有話說:
宋狗:瀉藥,肺已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