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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星河陷落

  第44章 星河陷落

    晚上六點, 晝山的傍晚依舊熱鬧非凡,街上路燈還未亮,夕陽也沒完全撤下去。


    電影票定在八點, 兩個人都沒吃晚飯,遲晏便開車帶顧嘉年去了電影院附近的一家創意私房菜館。


    這家飯店臨湖而建, 裝修得很有風味, 亭台樓閣皆仿得古色古香。進門後拐過氣派的玄關和觀水長廊,兩位俊秀的服務生帶著他們入座靠窗的雅座。


    點完菜, 顧嘉年不禁扒著落地窗往下看, 放眼望去, 湖水決決望不到盡頭,落日餘暉印在水麵上, 如同撒了一把細碎的金箔。


    湖邊栽種著彎曲的楊柳,碧綠柳枝隨風撥著水麵。


    幾個本地老大爺坐在湖邊愜意地吹著晚風, 甩著長長的魚竿垂釣。


    晝山是個多水的城市,龐大的現代建築之間夾雜著各色湖泊與河流,這些蜿蜒曲折的水係構成了晝山與眾不同的柔軟。


    顧嘉年欣賞完美景, 笑著轉過頭。


    方桌對麵, 遲晏正在慢條斯理地幫她用滾茶燙洗餐具,見她看過來, 勾起唇角問她:“喜歡這裏麽?”


    “嗯, 景色很秀致開闊,讓人感覺一下就放鬆下來了。”


    “知道你會喜歡,”遲晏垂著眼把燙好的餐具遞給她,說道,“我從前常跟爺爺一起來這裏,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說著, 指了指窗外湖邊垂釣處,語氣懷念道:“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兒釣一下午的魚,釣上來三兩條就拿來這裏讓老板幫忙做了。或用豆豉拌了清蒸,或裹上澱粉炸成鬆鼠桂魚,或用紅醬做成幹鍋魚。爺爺喜歡甜口,所以最中意鬆鼠桂魚,我卻喜歡幹鍋紅燒,我倆常常會因為做什麽口味吵半天。隻不過我也吃不了多少,雖說對淡水魚不容易過敏,也有個限度。”


    顧嘉年聽得勾起了食欲,舉起一隻手:“我都喜歡!”


    遲晏伸手刮了刮她鼻尖:“小饞蟲。”


    他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又看著她的臉兀自笑起來。


    顧嘉年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問他:“你笑什麽?”


    “笑你,”遲晏慢悠悠說道,“突然想起那次我們一起去集市,某些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碗裏的餛飩,又饞又不好意思開口。”


    顧嘉年聽他提起這件事,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那天根本沒想吃餛飩好吧,被你硬塞了一碗,差點沒把肚皮撐破。”


    “沒想吃餛飩?”遲晏挑了挑眉,眼睛轉了轉,尾音挑起來,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那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麽?”


    “……”


    顧嘉年轉開眼,心想還不如剛剛認了饞呢。


    眼看著服務員上了兩碟小菜,她站起身,支支吾吾道:“我去洗個手。”


    遲晏眨眼看她,語氣認真:“哦,去吧,回來讓你看個夠,想看一頓飯的時間都沒問題。”


    “……”


    顧嘉年落荒而逃。


    等洗完手,顧嘉年對著衛生間裏明亮的鏡子照了照,才發現她的嘴角一直翹著,口中竟然還在無意識地哼著歌。


    她停下亂七八糟的調子,感覺自己有點冒傻氣,不就是約個會麽。


    下一刻,心底另一個聲音響起來。


    不就?


    這可是約會誒!她跟遲晏的第一次約會!

    顧嘉年想起去年的那天,陰差陽錯下,隻剩下他們兩個一起逛集市。


    那時候在冰淇淋攤上,她還隻能偷偷地透過旁邊的鏡子打量他,心裏想著,倘若這真的是約會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麽一天,覺得好不真實。


    顧嘉年咧著嘴笑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壓下心底的雀躍,好整以暇地對著鏡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


    素麵朝天、紮著馬尾、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繡花盤扣連衣裙——是來晝山前外婆給她做的,倒是和這個飯店的風格很搭。


    隻是好素啊,眉眼也素,頭發還紮著,像個小孩子。


    顧嘉年想了想,把頭發散下來,然後從包裏翻出一支眉筆,順著眉型描了幾下,果然看著精神了些。原本還想塗個口紅,但想到一會兒畢竟要吃飯,也就作罷。


    她走出洗手間,繞過彎彎曲曲的長廊,往臨窗雅座走去。


    還沒走到他們坐的區域,顧嘉年遠遠地便看到遲晏的身邊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隻露了一小半側臉,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戴著眼鏡,穿著打扮斯文儒雅又不失貴氣。


    他正低著頭在和遲晏交談。


    或者說是他單方麵在說。


    遲晏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原先的座位上,神色被鄰座的椅背擋住,看不清楚。


    這是遇到熟人了?

    顧嘉年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借著燈光看清那男人的正臉。


    竟然是……程遇商。


    他們私底下認識嗎?

    顧嘉年想起遲晏每次提到程遇商時的態度,心裏一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隔著幾步的距離,程遇商壓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遲晏,咱們可以誠心談一談,價格也好商量,《荒原》要是能由你來擔任編劇,一定會很好,你也希望它能好吧?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聽到這裏有些詫異,程遇商請遲晏幫他改編《荒原》?

    想了想又覺得恍悟,難怪她那天看到遲晏在讀《荒原》。


    隻是程遇商的話沒來由得讓顧嘉年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裏怪。


    顧嘉年想到這裏,看向遲晏,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遲晏似乎沒注意到她回來,姿態懶散地坐著,長腿曲起,胳膊搭在椅背上,全然沒有麵對同行前輩時候該有的恭敬和謙遜有禮。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眉頭卻稍稍擰著,耐著性子和禮貌聽對方把話說完後,才淺淡地笑了一聲。


    “我工作室的表態你是看不懂?非要湊上來找不自在?那好,我就當麵說一遍,什麽編劇不編劇的,我沒興趣,也不在乎它拍成什麽樣,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程遇商有些氣鬱,脫口而出:“何必呢,跟錢過不去?當初可不是我逼你的,又當又立有意思?”


    他話音未落,餘光瞥見顧嘉年走過來,於是立刻壓下火氣,隻匆匆說了句:“你還是太年輕,閱曆太淺,束縛太多,這件事對你又沒壞處,反正你再考慮考慮。”


    他說著,朝顧嘉年淡淡地頷首,而後匆忙離開了。


    顧嘉年聽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坐下,又回頭看了幾眼程遇商匆匆離去的背影,剛轉過身想問問遲晏是什麽情況,卻見他唇角抿著,臉上有某些她讀不懂的戾氣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他搭著椅背的手指收緊著,片刻後,又克製地鬆開。


    顧嘉年心裏揪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他跟程遇商之間,大概不是她曾經猜測的文人相輕的那種合不來。


    可等她視線再次落回遲晏臉上,他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剛才的情緒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飯店裏燈光炙暖。


    遲晏依舊那麽懶洋洋的坐著,夕陽溫潤,天邊泛起一點紅,他的容貌也被染上柔和的玫瑰色。


    無垠的暮光裏,他細致地看她的臉。


    幾秒鍾之後,遲晏笑起來,眉眼柔和得如同湖麵泛起的粼粼波光。


    “回來了?”


    顧嘉年覺得他的語氣有點怪,仿佛她不是去洗個手,而是出了趟遠門。


    她“嗯”了一聲,心裏沒來由地覺得有點難受。


    他在笑,可書裏寫過,笑也分很多種。


    他此刻的笑裏寫滿了難過,卻又顯然不想她過問。


    下一刻,遲晏忽然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摸了摸她披散的長發,冰涼的指尖順著她的發頂落在她長長的眉尾上,聲音玩笑地跟她**:“我們停停真漂亮。好想親你一下,就是人太多了。”


    顧嘉年咬著唇,回頭看了眼飯店裏長長的走廊。


    曲麵的落地窗繞著蜿蜒曲折的湖畔,窗前的座位上人影綽綽。


    人們坐在各自的雅座上,有的推杯換盞、相談盡歡;有的垂頭吃飯、安靜沉思;也有的勾肩搭背、行著酒令。


    這世間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確幸與煩心,人們活在自己的故事裏,沒有人注意他們。


    顧嘉年的心髒怦怦地跳起來。


    下一秒,她飛快撐著桌子站起身,踮著腳俯身過去,烏黑發尾掃過檀木桌麵,落在他肩頭。她含糊不清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親一下。”


    而後,她低下頭,紅著臉對上他詫異的眼,在他唇邊飛快地碰了一下。


    接著,又碰了一下。


    夕陽最終落下。


    窗外,成片白鷺掠過湖麵,飛往天際。湖水好似漫過天穹,卷起情思眷眷。


    *

    顧嘉年這個莽撞舉動的結果便是,那天晚上的電影票買虧了。


    她根本沒辦法專心看,也幾乎沒看懂情節。


    身邊人滾燙細密的吻如季後漫過山崗的雨般落在她臉頰、耳後、頸側,鋪天蓋地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感知,帶著珍惜又強烈的渴望。


    顧嘉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遲晏。


    他的雙手箍緊她的腰,吻逐漸落到她唇畔,不再留有餘地,熱燙的舌撬開她唇齒,強勢地留住她、探索她,不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


    顧嘉年難以招架,悔不當初,迷迷蒙蒙間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個文藝片,又或者是驚悚片。


    結尾處,女主角站在昏沉的街角,叼著根煙對男主角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陰暗麵,都有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和隱秘,就這樣在一起不好麽?為什麽要說呢?”


    顧嘉年囫圇吞棗般勉強看完,臉和心髒都燒起來,生疏又努力地回應他的吻,思緒混亂到無法思考。


    隻記得電影謝幕前,遲晏的額角抵著她頸側輕喘著,氣息滾燙:“要說的。”


    摟著她腰的手更緊了一些,片尾的背景音樂裏,他的聲音聽不太分明。


    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氣息不穩地低喃:“隻是有點不敢……努力討好討好你,等你再喜歡我一點,行不。”


  45

  從電影院回到遲晏家已經接近半夜了。


  顧嘉年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 下了車之後穿過停車場、進電梯,一直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 顧嘉年洗漱完, 簡單跟他道了聲晚安之後便回客房裏,準備睡覺。


  這些日子遲晏為了讓她住得舒服,把原本簡陋的客房布置得比主臥還要溫馨許多, 床上有軟乎乎的枕頭、被子,床邊放了一個大大的扇形落地燈,窗前掛著的玄色窗簾也換成了明朗的淺黃色。


  顧嘉年特地點了助眠的香薰,閉著眼深呼吸,卻怎麽都睡不著。


  她躁悶地翻了幾個身, 索性扯過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睛盯著窗外黑黢黢的天。


  夏天的夜晚無雲, 黑裏邊透著青色, 幾顆零散的星墜在很高的地方, 俯瞰著城市的萬家燈火。


  明明第二天要開學了, 可顧嘉年的心裏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 反而覺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她隻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到今天在私房菜館,那落日的餘暉裏, 遲晏臉上的笑。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她見過他頹廢、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也見過他篤定、自信、信手拈來的模樣, 更見過他親吻她的時候情意溢出眉眼的模樣。


  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晚上那樣, 難過到連笑容都難以掩蓋。


  而這難過, 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都與程遇商有關。


  若說隻是因為工作上有過節,或者寫作理念有衝突, 憤怒也好、互相輕蔑也罷,都不該是這樣的情緒。


  那麽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顧嘉年一字一句地回想著程遇商的話,企圖找出一些端倪,卻完全整理不出頭緒。


  她又打開手機,在瀏覽器裏搜索“程遇商、硯池”的關鍵字,彈出的網頁要麽是曆屆木華獎得主,要麽是文學論壇對國內當代作家的一些介紹,沒有任何一條信息顯示兩個人之間有什麽聯係。


  兩個人都是知名作家,一個是成名已久,一個是後起之秀,年齡也差了十來歲,按理來說確實沒什麽交集。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起身,擰開門把手走到門外。


  客廳裏沒有開燈,隻有廚房還亮著。


  顧嘉年循著光走過去,發現遲晏在廚房裏煮東西。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的晚飯他幾乎沒怎麽動筷子。


  大概是聽到聲音,遲晏回過頭,笑著問她:“餓了?”


  顧嘉年走過去歪頭看鍋裏。他用的是一口單人雪平鍋,鍋裏燒著水,裏麵隻有隨著沸水翻騰的泡麵。


  她在這兒住了這麽久,沒看到他家裏有泡麵。


  顧嘉年眼皮一跳,走過去打開廚房裏的置物櫃,發現裏麵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整櫃的泡麵,整齊堆疊著,滿滿當當的。


  麵煮得差不多了,遲晏關上火,把燙軟的麵餅夾出來,撕開調料包裝袋熟練地放了一大半的調料,隨意拌了兩下。


  一些粉狀的調料沒拌開,在麵上結成褐色的疙瘩。


  他隨手把那碗泡麵推到一邊的料理台上,又看向顧嘉年,伸手捏了捏她耳垂,彎下腰說道:“那你得等等,我想想給你做點什麽吃的。家裏還有之前買的蕎麥麵條,簡單做個西紅柿雞蛋拌麵可以嗎?”


  又打趣道:“小饞貓怕是吃不飽,再給你加根雞肉串,嗯?”


  像哄小孩子一樣在哄她。


  顧嘉年卻沒有作聲,眼睛一直盯著被他隨意推到旁邊的那碗泡麵。


  是因為她馬上要走了。


  所以提前囤了泡麵嗎?


  這兩周她住在遲晏家裏,除了零星幾次她心情好,想要做飯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遲晏下廚。


  從第一次吃他做的那份水準極高的蛋炒飯開始,顧嘉年就一直覺得遲晏廚藝非常好,而且對生活、食物的品質很有要求,也有十足的耐心。


  不論是早餐、晚餐還是夜宵,他都做得非常精致可口,哪怕偶爾工作忙,也從來不會敷衍。


  每天變著花樣做不同的食材,或者是同一食材嚐試著百樣的做法。


  就比如雞蛋。


  他做過單麵太陽蛋、荷包蛋、炒蛋、水煮蛋……顧嘉年印象最深的是上周那個荷蘭醬配的班尼迪克水波蛋,佐上西班牙火腿和清甜的哈密瓜,和她曾經在西餐廳裏吃過的口味幾乎一致。


  她每天隻顧著吃得開心,想著他畢竟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對飲食的品質和口味有要求也很正常,以為自己是沾了他的光。


  卻從來沒想過,原來是他一直在照顧、遷就她。


  想來也是,一年前她在雲陌遇見他,那會兒他整天不分晝夜地抽煙喝酒,哪裏像是一個會過精致日子的人。


  顧嘉年心裏忽然有點堵,鼓了鼓腮幫子,也不說話。


  她木著臉從冰箱裏拿了兩個雞蛋,又拿了一盒午餐肉細細切成小塊,還洗了一小把翠綠的青菜。


  她手腳麻利地就著鍋裏燒開的麵湯,把那些食材一一燙熟,然後全都堆到那碗簡陋的泡麵上,直堆得滿滿當當蓋住了麵條,這才罷休。


  這期間,遲晏被搡到廚房外,索性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口看顧嘉年忙這忙那的。


  原本以為她是想自己簡單做點吃的,可看到她把所有菜全都碼到他的那碗泡麵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遲晏的眼神驀地暗了暗,手指無意識地在門框上彈動著,心裏有些癢。


  卻終究是沒有出聲。


  顧嘉年把那碗滿滿當當的麵端到桌上,口氣有一點生硬:“你吃這個,菜要都吃完。”


  她話音落下,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邊坐下,兩隻手托著下巴擰著眉毛當監工。


  被監督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老老實實地在餐桌前坐下,順從地吃著眼前堆滿食物的一碗麵。


  他的吃相依舊非常雅觀,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吃光那些雞蛋、青菜和午餐肉。期間走走聞到香味跳上桌子,想要蹭口吃的,還被他趕了下去,語氣玩味地打趣:“這是你停停姐姐給我做的,你可不能吃。”


  最後碗裏隻剩了一點麵條,他才放下筷子,抬頭看她,眼裏全是笑意,又像是在哄她:“這樣行不行?”


  顧嘉年看著他的笑,心底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湧上來,她沒說話,騰得站起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夜色如水光從窗口漫進來,風吹得窗簾鼓起一個包,又癟下去,周而複始。


  顧嘉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翻了個身臉衝著牆,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大概一兩分鍾之後,腳步聲停在客房外,房門被輕叩了一下,而後,門把手被擰開。


  遲晏走進來坐在床邊,伸手在女孩子露出被子的長發上摸了摸,像順貓後脖頸的毛。


  “生氣了?”


  顧嘉年沒理他,往被子裏又縮了縮。


  遲晏的手隔著被子一下下拍著她的背,俯下身湊近她耳朵跟她商量:“有哪裏不開心的告訴我,好不好?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交女朋友,有些事情不太懂,怕哄錯了。”


  “而且,”他收起了笑意,慢悠悠補充道,“我比你大六歲,快半輪了,我們停停遷就遷就我這個老人家,指點指點我,好不好?”


  顧嘉年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轉過身把腦袋擱在他腿上,然後慢慢抱住他的腰。


  過了好久,她才開口。


  “遲晏,”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去年?開學前一天……


  遲晏想了想,忽然有點恍然。去年的這個晚上,她在他家的花園裏,坐在石階上跟他說,她喜歡的人一直都不是賀季同。


  她說喜歡他,讓他等她一年。


  難道是因為他忘了這件事,才生氣的?


  遲晏沒忍住摸了摸她腦袋,小聲地道歉:“我記住了,明年一定不會忘。”


  “誰要你保證這個,”顧嘉年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說道,“我是想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為什麽要跟你表白?”


  她又埋下腦袋,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當時我是想把這份心思一直埋在心裏的,擔心說出口之後,我們倆之間的關係會更加疏遠,也怕你為難。但我後來突然意識到,就算給你添麻煩,也好過你一個人那樣死氣沉沉地活著。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喜歡你、需要你、希望你永遠快樂,希望你好好活著。”


  “後來在北霖,我又見到你。你穿著筆挺的西服走在人群裏,熠熠生輝,好像有萬丈光芒。我當時就在想,真好,你真的聽了我的話,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這種感覺更甚了。你住著明亮寬敞的公寓,十二層樓,這麽高,這麽接近太陽,每天都有陽光照進來。你生活規律,白天去工作室上班,在家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我就以為你是在認認真真地過日子。”


  顧嘉年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想要壓下喉嚨裏的哽咽,卻沒能做到。


  “但你今天……我都還沒走呢你就囤了好幾箱泡麵。雖然……雖然不是說不可以吃泡麵,我以前也總吃,但我就是……你覺得我小題大做也好,大驚小怪也罷,反正我就是看著很礙眼,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著,抬起頭執拗地盯著他:“遲晏,我明天就要去軍訓了,之後也會很忙,住在學校裏難得才能回來一次。”


  “你對自己好一點,行不行?”


  遲晏握著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緊,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黃昏裏鴉雀滿天,女孩子沿著山坡慢慢爬上來,手裏拎著一把重重的鋤頭。她木著一張臉固執地鏟掉了他花園裏所有的雜草,筋疲力盡、破釜沉舟般同他告白,隻希望他能有個念想,好好生活。


  他又想起幾年前,爺爺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遲延之收到了程遇商給的最後一筆尾款,得意忘形之下說漏嘴,告訴了爺爺他代筆的事。


  “不然你以為這幾年手術的錢哪裏來?你兒子我雖然不行,但我兒子行啊。真沒想到有這麽一大筆錢呢,還好我聰明,簽合同的時候使了點小計策,不然你孫子那被你養出來的死腦筋估計沒這麽容易接受。嘖,不得不說,這個作家也真是大方。”


  遲晏當時剛畢業,同時做著好幾份工作,忙到沒有晝夜。


  接到通知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家已經病危了。


  他跪在爺爺的病床前,看到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幹瘦如柴的手,拔掉了手背上的點滴管,渾濁又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裏如有嗬嗬風聲:“混賬,你個混賬。”


  如同童年裏他每一次犯錯,爺爺惡狠狠地罵完他,又伸出幹枯的手安撫地摸摸他的臉,臨終前最後一次溫和地笑起來:“阿晏,沒事的,別怕……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以後什麽都會好的……你才二十二歲,未來還很長,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別怕。”


  遲晏閉了閉眼睛。


  一直以來他好像確實是太混帳了,太理所當然、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生活隻當是自己的,來隨意糟蹋。


  他摟緊懷裏還在抽泣的女孩子,慢聲細語地哄她:“嗯,都聽你的,以後吃什麽都跟你報備,每天睡覺也跟你報備,好不好?”


  女孩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帶著一點狠勁,像是想要他記住自己的話。


  遲晏紅著眼睛,一下下拍著她的背細聲哄著,直到她在他懷裏睡著。


  *

  等顧嘉年睡熟之後,遲晏帶上客房的門,走到陽台上。


  冰涼的夜風拂過,遠處的天穹像一塊深藍色巨幕。


  他撥通了程遇商的電話。


  深更半夜,對麵卻馬上接了,語氣頗有些驚喜:“……想通了?”


  遲晏倚著欄杆,看樓下依舊熱鬧的街道。


  晚風如紗帛拂過他眼眶。


  “明天我會帶律師過來,談談違約金吧。”


  他靜靜說完,電話對麵的呼吸猛地窒住,許久後努力壓製著暴怒和不安,好半天才喘著氣問他:“你意識清醒吧,知道那是多少錢?”


  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違約金是當初代筆費的好幾倍。所以哪怕現在遲晏憑借之前的作品翻了身,程遇商也從來沒擔心過他會毀約,畢竟誰會為了所謂的尊嚴,拿出這麽大一筆錢?


  “知道,付得起。你還是擔心擔心你需要支付的各種版權毀約金吧,”遲晏淡淡地說,沒有仇怨,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倒真的像是在談生意:“放心,當初雖然你特意找了我父親來做這件事,可結果也算是錢貨兩清,我沒必要鬧得太難看。《荒原》這本書,隻要你主動下架,所有的版權收回,以後不要在任何場合宣傳,我就不會做其他沒意義的事。”


  “你的所謂榮譽和名聲我沒興趣動,但我的東西,哪怕再四不像,也不想再頂著別人的名字。”


  他說著,掐斷了電話。


  晝夜總在交替,風來來往往穿梭,世間輪回的規律沒人能改變。


  就像爺爺說的,一切都會過去,總會好起來的。


  他今年二十四歲,有可以從頭來過的積蓄,有重新拾回的筆,也有黃昏裏俯身親吻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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