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雖死猶生
男人對著鏡子,忽而淡淡一笑,鏡子中那個人也不覺微微一笑。
只是這鏡中之人實則也是太過於模糊,這笑容也委實有些模糊。
這時候,一道身影卻也是盈盈而來,當真是風姿綽約,儀態萬千,赫然正是那春香樓的姑娘紅嬌。
「屬下見過宮主。」
只見她那姿容十分端莊,眸色流轉,風姿綽約,卻並不見人前那等嫵媚樣兒,反而薄薄的有些英氣。
紅嬌眼觀鼻,鼻觀心,眸色盈盈。
只見碧靈宮宮主鬆鬆穿了一件黑衣,衣服角卻用那銀線刺繡,綉了大朵的牡丹花兒。他裡衣已經去了,從那鬆鬆的衣衫之中,隱約可窺見他的鎖骨,似乎他周身那沾染的水汽如今尚是未乾。
就是這般模樣,已經是無上魅惑。
然而紅嬌卻不敢多瞧一瞧。
碧靈宮宮主輕輕轉過身,他容貌已經用一張白絹再次遮掩住了,五官晦暗不明,再瞧不如何清楚。
紅嬌緩緩的說道:「一切,都是在宮主的掌控之中。」
那白絹後面一雙眸子流轉了瀲灧的光彩,碧靈宮宮主眼波流轉,思緒卻不覺翩飛,回想到了半月之前的事兒。
那楊柳岸,天空一輪殘月照耀,方瑤黃嗚嗚的哭泣著,不知道多麼的傷心。
自從被逼嫁給了江雲海,她已經是十分痛楚,而文秀才的避而不見,更是讓方瑤黃再受打擊。她不覺墮落了,私底下也跟不同的男子相好。
文秀才不理會她,她也不想安分的當江雲海的妻子。
可就是前些日子,她與別的男人私會,偏偏被文秀才瞧見了。
對方鄙夷的眼神,讓方瑤黃萬分的痛苦,萬般的難受。
只覺得自己今後的人生,似乎已經是暗暗沉沉,再無任何的希望。既然是這樣子,方瑤黃悄悄的,內心之中已然是有了死意。
縱水一跳,方瑤黃任由那冷冰冰的河水蔓延過自己的身軀,不見掙扎。
窒息的痛苦雖然是十分的難受,可方瑤黃卻居然並不覺得如何的難以忍受。
和她此生所經歷過的那些個苦楚比起來,方瑤黃覺得這些也不算什麼了。
可她內心,唯獨不甘,只恨江雲海這個惡徒,還好生生的活著。
自己縱然死了,恐怕江雲海也不會如何難受,再過幾日,他一定會尋覓新的獵物,糟蹋別的姑娘。
為什麼,這世上有些人為惡,卻是沒有什麼報應的。
沒有人關注方瑤黃這樣子一個弱女子的死,這天地之間,明月皎皎而生輝。她的死,宛如一隻無關輕重的螻蟻,是無人在意,也是無人留心的。
這原本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一個軍漢之妻,縱然是死了,這也並不是一樁十分要緊的事兒。
可就在這個時候,天地之間,卻忽而發生了一樁十分奇妙的事情。
那水流忽而好似有生命力一般,生生捲住了方瑤黃的身軀,將方瑤黃帶到了岸上。
方瑤黃輕輕的咳嗽,唇中卻不覺咳出了許多的清水。
隔空,有人似乎點中了她肩頭兩個穴道,一股子熱烘烘的力道透體而入,讓方瑤黃不覺打了個寒顫。
「宮主果真是心存仁慈,賞個月亮,居然都是已經救了一個人。」
那嗓音,妖媚入骨,聽到人耳中,卻也是讓人不由得覺得骨頭都酥軟了。
一身紅衣,那女子居然宛如妖物。
可方瑤黃卻沒看她,而是去瞧另外那個男子。
有他在,卻也是絕不會再有心思去瞧別的人。
方瑤黃只瞧著一道漆黑如墨的背影,那男子身子挺拔,身影寥落,髮絲輕垂在臉頰兩旁,面覆白絹瞧不清楚原本面目。
只他的手中,卻捏著一枚碧綠的翠簫,亦可謂是通體瑩潤。
他手指輕輕的拂過了簫孔,那手指細長,映著月光有那麼一股子白慘慘的味道。
「你,你們是神仙?」
方瑤黃喃喃說道。
她卻不覺心思起伏,若有所思。自己一生如此辛苦,如此有遺憾,可就在自己臨死的時候,卻偏偏有這般事兒發生。
說不定就是上天開眼,慈悲憐憫,讓自己居然有這般機會,得以沉冤昭雪。
「仙人,求你救救我,我,我真的,真的好生可憐。」
「我一無所有,父母害怕惡人將我獻出去給惡魔,我的情人也,也瞧不上我。我一切一切,都是沒有了,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而害我的那個人,仍然是能自由自在。他,他仍然是能好好活著,繼續禍害別的姑娘。」
「求求你,幫幫我,一定要幫幫我!」
方瑤黃虔誠無比的說道。
她從來是不信神佛,可是此時此刻,內心之中卻不覺充滿了祈禱之意。她只盼望蒼天有情,眼前這個仙人,能聽到自己祈禱。
「我,我自是可以幫你的。可是我為什麼要幫你?」
那仙人忽而輕輕一笑:「救你是一回事兒,做人原本不能見死不救,可為什麼一定要幫一個素來不相識的人?這世上無論什麼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價,卻絕沒有不勞而獲的道理。你我不過一面之緣,我為什麼要幫你?你呢,卻又能給我什麼?」
方瑤黃一時也是不覺說不出話兒來。
在眼前這個人面前,她那嬌艷的姿容,以及一些壓箱底的私房錢,似乎根本提都不能提出口。
自己那點兒東西,一點用都沒有,根本無法打動任何人。
她不覺低語:「我,我可以為你賣命,為你做事情,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是樂意的。」
「想要成為我的下屬,卻也是瞧瞧你有沒有這般資格。」
男人漫不經心的說道,卻也並不是因為輕蔑,而是說那一個事實。
那嬌媚如狐的女子嬌滴滴的笑了笑,眼波流轉,似乎也是附和男子的話兒。
方瑤黃不甘,卻一陣陣的絕望。
她驀然抬起頭:「我把我的命給你好不好?只要你能順我心愿,我願以命相償!」
方瑤黃語調說不出的堅決,道不出的鋒銳,眉宇冷冷,默然無情。
她下意識間,不覺輕輕垂下頭,捏緊了自己的手掌。
輕輕一抓,掌心更透出了縷縷鮮血。
這條命,她原本已經不想要了,既然如此,何不獻祭妖神,博得一絲機會?
而她也是已然覺得,眼前男子已經不是什麼正經的神明,否則也不會口口聲聲的講條件。可那又如何?自己不知道祈禱多少次,可是佛祖卻也是從來沒有保佑過自己,更沒有絲毫的體恤。
無論祈求多少次,總是沒有什麼作用,總是沒有人知道。
就算這眼前男子是妖怪,她也是樂於聽從,願意奉獻生命,讓他去煉製什麼邪術鬼法。
而那紅衣女卻怔了怔,不覺噗嗤一笑:「宮主好端端的,欲救你的性命,卻要你性命有何用?」
這紅衣妖孽的話兒,卻頓時讓方瑤黃一陣子的絕望。
是了,自己性命自己都不稀罕,別的人又怎麼會稀罕呢?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絕不應該來救自己,讓自己死了就是。
可旋即,那男子卻忽而說道:「這話兒也是不必這樣子說,卑微之人,實則也是有卑微之人的用處。只是你得先要說一說,若你給了性命,需要我做些什麼?權衡利弊,做做買賣,總是要掂量值還是不值得。」
他這樣子的話兒,頓時也是讓方瑤黃眼睛不覺一亮!
她亢奮無比的抬起頭,卻沒細細去想自己這一生是何等的可悲。
有人慾娶她的性命,可她居然是歡喜得不得了,欣欣然的將自己的性命送上去。
她跪在了地上,輕輕的抬起了臉頰,月光輕輕的撒在了方瑤黃的臉頰上,瞧得出方瑤黃一片狂熱之色。
「我要江雲海那畜生死,死前還要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她心忖,這也許是不難的,對於一個妖神,取人性命,也是不算什麼。
說出這個最大的心愿,方瑤黃身軀不覺輕輕顫抖。
對方,一時卻無言語,沉默以待。
方瑤黃怔怔在想,既然是如此,大概也是允了吧。
可她卻也是仍覺得不甘,仍是想要更多。
「我名聲不佳,連累父母,不想這般,只盼望名聲能好一些。」
對方是沒有說話兒,似乎也是默認了。
方瑤黃仍覺得貪心,不夠,統統還不夠。
她之所以去求死,是因為最心愛的男子不但放棄了自己,還對她鄙夷有加。
她的青春年華,她的少女懷春,統統都是沒有了。方瑤黃只覺得自己那一顆心兒,漸漸碾滅成灰。
那個瞧著牡丹花邊自己瞧直的少年,那個對自己念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葦的少年,卻也是再也再也,都是已經回不來了。
「我要,我要文郎的心中有我,愛著我,喜歡我,一生一世,就算是命沒有了,也永永遠遠不能忘記我,永永遠遠的記得我。」
這才是她內心最深的願望。
話兒說出口,方瑤黃也是嚇了一跳。
是了,她永遠沒辦法順了自己命運,安安分分的嫁給江雲海為妻子。
這是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心中早就已經是有了一個人了。
可這個願望何其荒唐,便算是有那滔天的權勢,也只是讓人怕,讓人懼,讓人敬,而不能讓人打心裡真心愛一個已經不愛的人了。
可對方不是人,而是什麼妖神。
說不定,就有那麼一些超越凡俗的力量。
她還怕對方不夠明白,不覺說道:「是要他打心裡愛我,喜歡我的。不是強迫他,讓他不得不離開別的女人。」
對方良久都無言語,這讓方瑤黃不覺有些忐忑起來。
只擔心,是否是自己過於貪婪,最後讓這神佛都是不喜自己。
沉默了一陣,那男子終於開口。
「只是這些?」
方瑤黃頓時也是狂喜。
「不錯,不錯,就是這些。」
方瑤黃喃喃說道。
那男子終於轉過身,他白絹覆面,依稀能分辨一雙極為鋒銳的眸子。
月色照耀,他手中玉簫碧色如透,光潤可人。
「既然如此,就如你所願。」
男人伸出一隻手,露在方瑤黃面前。
方瑤黃回過神來,頓時也不覺伸出手,她緊緊的握住了男人的手,仿若這是一個契約。
以自己血肉性命為詛咒,她想要復仇,想要得到愛情,縱然自己死了,那也是沒什麼關係。
然後,就是方瑤黃死前幾日,她難得打扮得妖艷,陪著江雲海飲酒。
江雲海頗為不樂,他是個狠毒慣了的人,也許身份地位不是很高,卻也是習慣用些陰狠手段折磨人。
然而偏偏,這個姚蛟何嘗不是這樣子的人?
一時之間,居然無可奈何。
「夫君,這你可有什麼好煩惱的,不如將他引在家中來,說他意欲非禮於我,到時候更可以栽贓陷害於他。」
方瑤黃湊過去,如此說道。
江雲海冷冷的瞧著她:「你這個賤婦,恐怕早巴不得勾搭他,你是不是很開心。」
方瑤黃冷笑將他推開:「我原本就是不貞潔的放浪之人,又能有什麼好的。江雲海,這一次我可以幫你,幫你出了這口惡氣。可是你必須得要回報我,讓我跟你和離,你我之間,全無半點相干。」
江雲海心念閃動,過了良久,方才也是不覺輕輕的一點頭。
「既然是如此,那就如你所願。」
這樣子的話兒回蕩在方瑤黃的耳邊,讓方瑤黃卻也是不覺冷冷一笑,面頰上不覺流轉了幾許的苦澀之意。
是了,那人說了,這般提議若是讓江雲海答應,必定是因為江雲海心生殺意。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知曉,以江雲海這樣子的性兒,又如何會輕輕放過自己?
就算是不喜歡了,寧可毀掉,那也是不樂意給別的人。
方瑤黃慢慢的飲下一杯酒,遮掩了眼底的狠色。
最後,則是方瑤黃死的前一天。
紅嬌輕輕的為方瑤黃梳理髮絲,讓方瑤黃能瞧著美麗一些。
雖也算不得心慈手軟的人,然而紅嬌忽而對眼前女子微微有些憐憫之意:「若你不願意,也是可以反悔的。想來你也知曉,咱們宮主並不是什麼,什麼仙人。」
方瑤黃微微發獃,忽而輕輕一笑:「不會的,他一定是仙人,當我握住了他的手時候,我能感覺得到,一切一切,都是能如我所願。只要文郎能再次愛上我,就算是奉獻我的生命,也是再所不惜。」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卻也是越發嬌艷。
而如今,紅嬌不覺盯住了碧靈宮宮主的身影。
縱然身為他的下屬,卻也是總瞧不清碧靈宮宮主的深淺。
江雲海已經是死掉了,而那文秀才——
在他最愛方瑤黃時候,先是失而復得的欣喜,再來就是撕心裂肺的決絕。這樣子一來,文秀纔此生此世,都是已經無法忘記方瑤黃了。
對於人心的把握,恐怕這世上再沒第二個人能比得上這個男子。
「宮主方才裝束,可當真是惟妙惟肖。」
一道有些戲謔的嗓音傳來,姚蛟卻也是不覺踏入了房中,甚是好奇掃過碧靈宮宮主。
雖非第一次見到,然而還是震驚於對方這等手腕。
一開始布局讓江雲海落入彀中,再將此事破綻告知於王珠。
毀掉方氏的屍體,更讓全城輿論對王珠不利,也給活生生方氏再次現身做做鋪墊。
這一切的一切,無不是算計得精妙絕倫。
不錯,王珠身為女子,既不能和這些京城之中的御林軍喝酒,也不能跟他們比武。想要籠絡他們的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可從此以後,王珠必定是在留守的御林軍之中頗有些威信。
如此反轉,以後縱然再以流言蜚語打擊王珠,也就是沒那麼容易了。
紅嬌默默在想,自家的主子果真也是思考得細緻入微。
不錯,這一切都是方瑤黃自願的。所以對於碧靈宮宮主而言,只有所謂的交易罷了,沒有什麼救人於水火之中。
就在這時,碧靈宮宮主卻也是瞧著紅嬌望去。
「文秀才如今只恨不得隨方瑤黃一起去了,這樣子的感情,也許如今是真的,並不是假的。可是日子一天天去了,他也是會慢慢的淡忘,總是會覺得不再愛了。既然答應過方瑤黃,那就好生為她做到。」
說罷,一封捲軸頓時也是扔到了紅嬌手中,讓紅嬌不覺微微一怔,好奇碧靈宮宮主給自己的是什麼東西。
一打開,這居然是那麼一封折子戲,名曰桃花記。
不但有戲,還有曲子。
紅嬌是混跡青樓,精通音律的,不覺看得眼前一亮。
這可是上上佳作,一旦唱了,必定是要火遍兗州,甚至傳唱各地的。
「一個好戲,火上數十年,也是可以的。這裡面的主人翁正是方瑤黃和文秀才。只要日日傳唱,人人歌頌,漸漸的,文秀才縱然是感情淡了,也是會不覺心生代入,離不開這戲裡面的角色了。他如今已經是功名無望,這折子戲所帶給他的榮耀,遠遠比別的要多。他會離不開這場戲,更不會忘記方瑤黃。」
而這,方才是這樁事情最後的手筆。
紅嬌忽而隱隱領悟到了什麼,也許這場計劃需要方瑤黃死。可只有方瑤黃死了,世上方才會寬容,而她終於能得到活著時候得不到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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