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春江上遭惦記(2)
桃月單看百裏雲桑的臉色,便知是猜對了,原本便是覺得好玩才問的,並無為難的意思,更沒有非逼他丟人的意思,為防他誤會,便安慰道:“人無完人嘛,百裏公子莫放在心上……”
男子的臉色似乎又青了幾分,略緩了緩,聲音裏滿是不屑地道,“本公子隻是不願同你一起坐船,何來懼水一說?”
說著眼風掃過一旁的夥計,那夥計冷不防哆嗦了一下,知道是自己方才口誤,而這姓沈的少年又似乎過於單純,遂惹了這位祖宗不快,忙抹了把冷汗,轉了話題道,“小公子,遊舫就停在那邊,隨小人走吧。”
遊舫上,除了擺渡的船夫,還有幾個丫鬟伺候著,香爐升著香,茶爐煮著茶,卻看那器物如畫,人麵如花,不由得感歎,這人若是風雅起來,還真夠賞心悅目的。
卻聽隨從張虎道:“閑雜人等都退了吧,沈公子想清靜些遊江。”
桃月暗自對這隨從的體貼表示了感動,卻指了指一旁隻能容納四五人左右的小型烏篷船道,“我二人不必坐這麽大的遊舫,這隻便夠了。”
而另一邊,上了水畔竹樓的百裏雲桑,在水榭的窗邊座位剛一落座,眼光便不自覺朝不遠處的遊舫瞟去,恰看到烏篷船駛離之際,白衣少年立在船頭,衣袂翻飛的光景。
少年的模樣其實並沒有那麽惹人厭,且算得上出眾的,可少年自身,又似乎並未留意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就如同一縷香氣,是輕佻而淡漠的。也許,就是那份漫不經意,才讓他瞧不上眼吧……
神思正飄著,忽然聽到立在身後的隨侍這般開口:“公子,屬下已照您吩咐,派人細查這沈桃月的底細……”
想了一想,是有這麽回事,便道:“查的如何?”
隨侍往近前湊了湊,“此人不是江陵人氏,所以並不好確認身份,屬下已派探子前往北荒,詳查其身世,隻是此去玉關,最快也需月餘,待人折返,隻怕已是今冬。”
百裏雲桑眉毛挑了挑,語氣隨意,卻透露著一絲壓迫,“這麽說,本公子要再等三個月嗎?”
那隨侍忙請罪道:“屬下辦事不力,還請公子賜罪!”又轉而道,“不過,屬下倒是可以確定,此人多半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百裏雲桑來了興趣,微眯雙眼,“說。”
喚作趙龍的隨從這才將自己調查來的訊息,詳細報告給自家少主聽,“此人上月初十來到江陵,並沒有直接奔百裏家來,而是四處遊玩,想來他最初並沒有投靠老爺的心思。”
百裏雲桑旋即輕蔑道:“他若沒有心思,便不會來了。”
那隨從稱了個是,接著道:“屬下打聽出,這少年年紀不大,卻……”似乎是在斟酌該怎麽說,略頓了頓,才將接下來的話道出口,“卻是個愛逛窯子的。”
隻見那玄袍公子剛剛拿起茶杯的手輕微地抖了一抖。
“哦?”這倒是沒有料到。
“風月樓,瀟湘館,綺紅閣……似乎,江陵有名的花樓,他都光顧過,而且有時,一日可連逛幾處……這一個月裏,有半數的時間,他都是宿在姑娘那裏。”說完又補充道,“這些花樓裏,不乏一夜千金的地方,這少年日日在這樣的地方流連,即便是家裏有些底子,也有吃不消的一天,想來該是銀錢揮霍光了,才會想盡辦法接近百裏家,並且設計了認親這個戲碼……”
聽到這裏,百裏雲桑心中那份淡定早消失了,原本以為這少年雖有些惹人厭,卻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臭小子,卻不想,他年紀不大,竟是如此放蕩奢靡的人。其實這些都還不打緊,打緊的是,聽了這樣的報告,自己心中竟然不由得浮現出少年與姑娘調笑的場景,胸口不知為何,竟有一些堵得慌。
“好個沈桃月,看我日後如何收拾你……”說著,將水杯啪地一聲拍在桌案上。
話音剛落,就聽身後隨侍壓低嗓子,語氣陰沉下去,“公子盡可放心,隻要公子願意,屬下保證這沈桃月,活不過今日……”
船漸漸行遠,耳邊水聲濤濤。少年立在船頭,白袍卷進風裏。
望著遠方流雲,喚作桃月的少年心情似乎極好,伸出手向虛空一握,仿佛要將流動的風握在手上一般。
趙虎在她身後立了片刻,方聽她開口, “這世界果真是大的,仿佛一夢間,便已置身千裏之外。”待手收回來,忽然問他道,“人常說煩惱三千,相對於這大千世界,又如何?”
男子未曾料到會被詢問這樣的問題,想了片刻才答:“煩惱再大,也大不過天,小人之見,凡人的煩惱怎好與這大千世界相比。”
少年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隻語調溫煦地道,“旁人的煩惱,總是算不得大的,而自己的煩惱,又總是不會小的。”卻又笑道,“可你看那雲,風一吹便散了,人的喜怒哀樂,大抵也如那雲一般,是會散了的。”隔了片刻又道,“在草原的某一宗教裏,大千世界也不過是神明的一個夢境,待神明的夢醒了,一切,又會如何?”
這個問題,卻好似無需回答。
“許多事,隻怕都是‘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男子從身後望向船頭立著的人,心裏直犯嘀咕——這,是欺負自己沒讀過多少詩書?
不過,少年似乎隻是臨時感慨,並沒有將這感慨持續下去的意思,念完那句詩,便提出要去船尾處瞧瞧船夫如何擺渡,趙虎有任務在身,自然也想跟過去,無奈三人皆聚在一頭,船便有傾覆的危險,隻好任由她一人去了。
搖槳的船夫是個六十幾歲的老爺子,擺渡手法相當熟練,少年低頭穿過船篷,走到船尾處向老爺子搭話,興許是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讓人不知不覺中便喪失了戒備,聊了沒一會兒,老爺子便同她熟絡起來。
“老人家的擺渡功夫可真了不得,晚輩很是佩服呢。”
一句話說的老人家眉開眼笑,“小少爺抬舉了,隻要這槳不脫老夫的手,這船啊,便翻不了。”又絮絮道,“俗話說熟能生巧,老夫這大半生都耗在這水上,到了陸地呀,反倒不習慣嘍。”
少年亦眯了眼睛淺笑,“老人家謙虛了,晚輩聽聞這一帶並不大好行船,有些老手,也未必能一路平穩,可您瞧咱這船,卻迎風破浪,穩穩當當。”
老爺子聽了這話心情似乎更好,胡子梢都要翹起來,“小少爺可說對了,老夫以前便常提醒一些新手,這附近有暗流,需得當心謹慎,不然哪天翻了船,可不是鬧著玩的……”
少年對此來了興趣,“哦?這裏當真有翻過船嗎?”
老爺子隨即接口:“那可不,像這樣的小船,可是每年都翻不少。”
少年指了指岸邊依稀可見個輪廓的大船,問道:“像那樣的大船也會翻船嗎?”
老爺子順著她所指方向瞅了瞅,一邊搖槳一邊搖頭:“那遊舫塊頭大,底盤穩,自然不會輕易出事故……”
少年接道:“未曾出過事故嗎?”
“未曾。至少近幾年……”
少年歪著頭想了想,又問,“那,有沒有人曾在此落水?若船行得不夠穩便……”
老人家想也沒想,便道:“落水者啊,前幾日便有一位。”接著,將那日秦婉在此落水,被錦繡山莊楚鈺所救的事件,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給桃月聽,故事經過,同她此前打聽出來的大差不差,聽完之後,不由得摸著下巴,暗自思量。
這位秦四小姐的未婚夫——也是她的同門師兄弟被人殺害,楚鈺便是最有可能的嫌疑者。說起來,自己心上人屍骨未寒,又是師門仇怨,不管於情於理,隻怕都不該與楚鈺和和樂樂地遊江,而是該手提寶劍上門討個公道。
除非此女當真水性楊花,不然便是確信楚鈺不是凶手,否則,便隻有另外一種可能。
可是依她來看,其中因緣,隻怕並沒有那麽簡單……
“說來也怪,那日並無風,像那樣的大型遊舫又是最最穩當的,那姑娘,怎就不小心失足落水了呢?”
老爺子也這般表示了不解,說完又道,“不過,那姑娘弱不禁風的,倒也沒準,若那公子再晚一時下水,隻怕要玉殞香消嘍。”
桃月聽到這裏,忽然問道:“老人家,你可看到那名公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老爺子笑道:“錦繡莊的莊主,自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卻又道,“隻可惜老夫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隻覺得當日下水救人的的公子,遠得就像是那天邊的雲呐。”
聽了這話,桃月隻覺得心尖一顫,不等多作詢問,忽聽船的另一頭趙虎有些興奮的聲音:“沈公子,何不來瞧瞧咱這江陵一絕!”
臉上剛浮出疑惑神色,就聽身畔老爺子道:“小少爺快去船頭瞧瞧,老夫估摸著也是時候了。”